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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童的一切

電影創作系 劉立

 

一切之前

  吱吱,他說,察覺了自己身後的特別。

  多年以後,人們發現,在他腦中有一處名為F5的區塊。但人們所不知道的是,在那個時候,他認為自己失去了某樣東西,怎樣也找不回來了。

  所以那天在岸邊,當同伴們紛紛跳入水中,四散游離時,他直起背脊,感到恐懼,似乎有某種力量存在於眼前的無盡湛藍之內,是他所不認識,也永遠無法認識的。

  於是他轉過身,走開了。

  從此不曾折返。

 

這時,壹

  離開了柏油道路約二十公尺後,吳教授把車停在泥土地與草地的交界處。

  我、威瑪、小呆和吳教授在堤岸與沙灘間留下了彼此交疊的四道鞋痕,遠處,高挺的熱帶植物與腳邊雜草以相同的姿態做出警告。危險,危險來臨了,在海平面的那一邊,由於這個星球是橢圓形的,船桅將先於一切出現,預兆即災難本身,然後是白色的風帆,然後是尖叫與恐懼。

  「這下沒辦法跳浪了。」威瑪遺憾地表示。

  海風太強,浪的前端拔高至少三公尺,在觸即岸邊時爆炸噴濺成可怖的放射狀。轟。如同大批戰車奮不顧身地闖入地雷區,試圖突破以沙、礁岩和消波塊所構成的毀滅線。

  「老師,被海浪捲走的時候該游蛙式還是自由式?」

  「在海裡自由式沒用,但如果你被海浪捲走時不要想游回來,回不來的。」

  「那怎麼辦?」

  「不要浪費體力,想辦法將頭部保持在水面上,你十分鐘之後會被沿岸流送回原地。」

  「真的假的?」

  聽著威瑪和吳教授的討論,我忽然想起了童。

  當然,童離開後的這幾年裡,沒有一刻是我不想念她的,而「忽然想起」這幾個字不過代表了她與她的意象稍微撥開了我意識裡的其他部分,浮升至稍微高些的地方。撥開,亦可能是表面的灰白色泡沫被吹走了一點。薄薄的那層啊,漂浮著我的大學生活,我的暑期工作以及我與身旁三個人的,如今因颱風而被迫取消的蘭嶼之行。

  「都來到台東了,真可惜。」多話的威瑪說著。

  海風吹著,鹹鹹的味道攀附在嘴唇周遭,我查覺了悄悄溜進鞋底的沙粒。

  有人說習慣是最可怕的東西,因為它能將一切變成日常,像新聞一樣,不斷閃爍著跳耀著,告訴並說服我們這些業已存在的事情是必須被接受的,沒有妥協的餘地。那些東西並不會停下來等你甚至看你一眼,只是毫不在乎地繼續著,要嘛跟上,要嘛被拋下。

  被拋下,被淘汰,被淘汰之後會變得怎樣,被淘汰之後會到哪裡去?並無說明,這種觀念在大多數人的心中是不存在的。他們滿是信心的相信著自己就是新聞畫面中的民眾,是某政府或某次民意調查裡面的人民,就是某報紙頭版右下角俯視廣角全圖裡面行走在街上的那個路人,他們毫不猶豫地相信著。

  糟糕的空氣,差勁的社會福利措施,越發惡劣、不懷好意的天候與那些計畫要疏遠的不熟朋友,這些在第一次使你驚嚇的事物都將於反覆的報導中磨去尖銳,從鄰座的耳語,從臉書的動態近況,從相處了二三十年的家人口中,逐漸平凡。如同那些所有理性的呼喊,要人道,要健康,要善良,要具有意義。

  但眼前不斷濺起、消彌的海浪卻始終以同樣強大的力道撞擊著沙灘,不同於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次次的升跌,拒絕被複製、被統計、被做成數據,沒有哪道浪能被精確詮釋描繪,它們所存有每一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毎一粒水分子都在自然規則內行動,卻呈現出極其渾沌的外觀,我們永遠無法同時掌握它的位置與動量,永遠無法。所以只能接受,接受它的非理性,接受你永遠不能張口談論甚至想像的東西,它就存在於那,沒有任何意義。

  海浪如此純粹,坦然地接受所有靠近岸邊的生靈窺視其無暇的動機,月亮的動機。只因月的吸引而造就了海洋永恆的不安定,而這種不安定感卻沒有破壞我們與生俱來的傾向,對於完美的傾向。或許海浪是一座橋梁,業已封閉的橋梁,在人類的演化過程中一度伸手可及,卻在某次分歧點後被拋棄了。

  如今我們只能站在沙灘上遙望,接近卻無法進入,凝視卻不能夠瞭解,我們已經失去了感知非理性的機會,而海,便是宇宙之中所剩無幾的,挽救(我們)人類沉入理性死亡的龐大瘋狂。

  所以我深深地被她吸引。

這時我想起了童。

 

當時,壹

  自私,自大,做作,自戀,偏差,白目,礙眼,等等,等等。這些關於童的負面評價,當然不是全部,但我想對於記憶中的那少女來說,已經足夠描繪出一個隱約可見的形象了。短髮,貼著耳,隨性偏左或右的削薄瀏海,外國人似的高挺鼻梁,缺乏親切嘴角的少女,她個頭不高的消瘦身形會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拖著同樣自私做作的影子,任經過的人們踐踏,卻不能弄得更髒。

  真正純粹的永恆汙漬,比誰的鞋底都要噁心,濃烈的惡臭與不協調犄角,構成宛如被踩爛的節肢動物般,邊緣的細小尖刺,黏糊的乳白色半液體自孔洞中流出。這些意象構成了她對於自身影子的評價,介於她對世界和對自己的評價之間。

  「拜託,我都快吐了。」她常說。

  童討厭很多事情,不論是那些東西的外觀或本質,或是它們會讓人聯想起的一切。所有事情的外殼在童的眼裡都會被一層一層剝去,只剩下對坦蕩的部位,最讓人噁心的部位。但那些噁心的邪惡的色情的歪斜的,卻始終存在於最中心的部分,透過童,我才看見了人們是如何地討厭自己。

  人們是如此討厭自己。

 

  高中,第三年,臉書這個軟體還未曾出現的,難以想像的年代,貓熊團團和圓圓於台北市立動物園出現的那一年;盧廣仲獲得最佳新人獎的那一年;作家曹又方因心肌梗塞而死去的那一年。這些無關緊要的資訊填補了如今已不復存在的空虛時候,那個人人抱怨酷暑的時候,童從某個學校轉入了我們班,這是個全新的班級,每年的高三都會成立一個一類組(文組)的班,收留發現自己不適合待在二三類的學生們。。

  「妳是不是沒朋友?」

  開學後的第一天午飯後,她雙手扶著我的課桌。

  後來我才知道,童從來都是這麼直接的,她痛恨一丁點的虛假出現在視線範圍以內,如果那些虛假之物太過靠近,她會用盡全力將之毀壞。

  「可能吧?」我說。

  我想,當時的我沒有讓童失望,因為我們隨後就成為了朋友,一起度過我人生中最艱苦的一年。

  但後來我發現,我對艱苦的認知是錯的,應該是說認識了童以後,我才明白經驗痛苦的痛苦遠比不上即將經驗痛苦的恐懼,而這種恐懼感竟然源自我們賴以維生的知識。

 

這時,貳

  「每次我看那種六、七零年代的電影或小說就會覺得好遺憾,想說自己已經錯過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屬於嬉皮、民歌和龐克的時代,青少年能夠單純嚮往著某些美好目標的年代。」威瑪右手朝斜上方畫出一道虛線。

  「終點就在那裡,每個人的內心都無比明白,就是那個方向,那種自成風格的新浪潮。那時候的人們真心相信自由民主的、愛與和平的進步而且真的『看的見』,能清楚看見世界就這麼時時刻刻、一點一滴地改變著,就在馬路旁的腳踏車輪上,詩集隨意翻至的那一頁頁角,就在每天早上醒來以後推開窗戶(高樓尚未築起)的那一剎挪。這些朝真理進展的過程是周圍的現實而非資料或統計數據,是越來越多被建構並實踐的信念。」

  他喝了一口我們用全聯的劣質伏特加調製成的Vodka Lime並迅速地擦拭了透明的塑膠杯緣。

  威瑪有著一頭凌亂卻仍舊有形的短髮,和即使滿佈皺痕的衣領也無法遮掩的姣好外型,輪廓分明的清瘦臉龐,完全符合了當代對於所謂「文藝青年」的預想長相。

  「但是現在呢?世界末日將至(原諒我使用這俗濫的詞彙)的這些年裡,我們這些連五茲塔克或Red Army Faction都沒聽過的小屁孩所看見的,卻是那些搞學運的、搞黨外運動的、寫歌的和寫詩的完全無法想像的未來,一個現實、當下、目標與生活相互混雜,彷彿病榻上外省老兵口齒不清地吐出了散發著將死者惡臭的遺言。無時無刻都有好多好多人從網路電視新聞報紙不斷說啊說啊告訴你該如何生活,怎樣健康快樂地生活(原諒我又使用了一噁心的字眼),但是當我們看了看四周才發現,原來我們全都是舌苔,將死老兵舌體上的酸臭黃灰色舌苔……」

  他忽然起身,拿著杯子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彷彿在尋找什麼。我和小呆趁著威瑪跑到角落踹牆壁時也喝了幾口,替代萊姆汁的檸檬果汁缺乏調酒必要的酸澀,無法掩蓋住伏特加的強烈苦味。

  颱風來臨的那天晚上,我和小呆以及威瑪買了一堆零食和飲料,窩在台東的一間工作室二樓(吳教授去找朋友了)。原本我們是要幫工作室去蘭嶼拍些影片和照片作為宣傳的,結果天候如此大方地提供了偷懶的機會。

  「以前也沒那麼好吧?」小呆本來是對我說,但被威瑪聽到了。

  「具體的壓迫伴隨警察、戒嚴令和共產黨,團結了一整個時代,而當年他們拼死拼活所掙來的自由,卻毀壞了我個人的生活!」

  「他在幹嘛?」

  小呆看著正對空氣畫圈的威瑪。

  「這是現在,是現在的圖像,當麥克風太靠近音箱時所產生的Feedback音軌的無限迴圈,繞啊繞的。」

  「好啦,你先坐回來。」

  「這個沒有端點的圓圈,從哪個方向出發都只會回到原點,而原點又是這麼Suck!」

  「你的杯子呢,沒有打翻吧?」

  「不要在給我下規定了,上帝也規定、康德也規定,不要說謊、要愛鄰人、要善良、要健康,就連一只杯子也能放肆地對我說『不要把我打翻了』!」

  「威瑪你夠了,子淇你看他啦,都醉成這樣了。」

  小呆不知是也喝醉了還是怎樣,挪著身子,把頭往我的膝蓋上靠攏。

  「每個人都在炫耀自己的生活,PO照片到網誌和臉書上然後附加一些可愛的心情小語,真他媽噁心。這些人只會不斷彼此交換著毫無意義的訊息,再無聊也沒關係,只要是『現在的』就好了,因為不這樣做的話他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生活是正確的是好的對的,所以無聊才被所有人默許了。有總比沒有好,如果在某一秒鐘的那個當下什麼訊息也沒有,當我們伸出額頭上的天線時什麼鳥都沒接收到的話,那一秒就不存在了。純粹的無聊是最……」

  「欸威瑪,」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突然很想說一說關於童的事情,只有我們兩個經歷過的事情。

  「我覺得你很像我高中的一個同學。」

  「隨便啦。」

  牆腳傳來撞擊聲,思想家終於被現實擊倒,向酒精投降了。

  「妳同學也很囉嗦嗎?」小呆攤在我懷中悠悠地說。

  「沒有耶。」我回答。「但她可能會跟你說,不論在什麼時代,成為什麼樣的人,結果都還是一樣。」

  童並不多話,但我想她可能試圖掙扎過一段時間,在我還沒認識她之前的某段時光裡,她也許就像一旁的威瑪那樣,不斷說著說著,卻沒有人當一回事。因為不論是家人、老師或同學們,每個人都只能看見未來,一秒或十年以後的未來,所以有關當下童所說所想的一切事情,都被當成雜訊給廢棄掉了。

  與未來無關的資訊是最浪費時間的,卻也是童唯一在乎的事情,比方說高中三年級的第一堂國文課,老師要我們以「夢想」為題寫一篇作文,我構思了五分鐘,然後用剩下的半節課寫了一千個字,關於職業、關於家庭、關於目標、關於未來。而童她一個字也沒有寫,只是坐在位子上直到下課鐘響。

 

當時,貳

  「妳是不是沒朋友?」

  「可能吧。」

  我盯著短髮少女撐在課桌上的細瘦手臂,試著以平靜的語氣回答。

  我曾有過在定義上足夠被認可的好朋友,在小學的時候,但隨著年紀增長,我發現曾經一起嬉戲的她們都開始專注於我所不瞭解也沒辦法瞭解的事物,如偶像、化妝、穿著和八卦。

  八卦,源於中國古代對基本的宇宙生成、相應月的地球自轉(陰陽)關係、農業社會和人生哲學互相結合的觀念。

  那是如此玄妙的,接近藝術的領域,她們可以花費一整個下午談論一個人而不說出姓名,而當事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也能在眾人的竊語之中變得荒唐而可笑。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而我永遠只能成為門邊駐足的羞怯之人,手肘倚著門框,低頭瞪鞋。羞怯於無法放聲嘲笑那些無意間被選重的標靶,恥於懦弱而違背本意的陪襯答應,但我離不開那門邊的角色,那理論上安全的地位。不起眼的人鮮少受到攻訐,至多得到無意的嘲弄。

  「站在那裡既然那麼難受,為什麼不走開?」

  童這樣問我,那是某次放學之後,教室裡的一群女生正用能被整個班級聽見的音量,談論著一旁收拾書包的同學。我經過她們身邊,不由自主地停佇足且微笑了半晌。童翹了一下午的課,回來拿書包時從窗外看見了正努力跟上節奏發出笑聲地我。

  「那時候如果太快離開,會被認為是另一個人的同伴。」

  童十分體諒我的處境,畢竟她擁有著極為差勁的出席率,在童拒絕到課的那些時候,我必須擁有一些所謂的普通朋友,在她們所建立的保護網裡融入自己,抵抗無時不存在的無聊滲入皮膚。

  「好吧,我接受抵抗無聊這個答案。」說完,她別過頭往樓梯口走去,適度放慢腳步讓我跟上。

  別過頭是她遇到討厭事情的一貫作風,但我無法,只要一回頭,我便會無可避免地開始想像那些人正在我背後說著關於我的壞話,我曾做過的一言一行,我曾出過的糗,我從出生到現在,每一次被旁人所觀察記錄下的事情。所以我要看著她們,也許保持著一點距離,一點能讓自己認為心安理得的距離,確保自己沒有被談論,沒有被惡意的言語刺中。

  然後我跟上童,走進她的保護之下。童不需要優越感,只要一個能在吃飯、行走或無聊時不讓自己尷尬的對像,偶爾說點什麼,偶爾消磨些時間。

  但童也曾折返過,就在開學後約三個月的午飯時間,那時班上女孩之間的權利位階和組織結構已趨向一段穩定期,而那個單獨在坐位上的女生低著頭,以鄰坐傳來的笑聲配飯食用。由於她拙於打扮的外型以及內向的性格,終於引來了那群花樣少女們的注意。

  「妳看她的頭髮。」

  「噁,什麼年代了,她從哪一年開始留級到現在啊?」

  「妳太壞了啦!」

  「欸,阿嬤,妳是來給孫子送便當的嗎?」

  當話題面臨空窗時,找個團體外的目標是頗為正確的解決方式,學生餐廳的乾麵或自助餐,搭配團體內每個人的想像力,於是怎麼看怎麼說都不會無聊。每次發言後總伴隨著陣陣笑聲,她們發笑,打從內心覺得可笑,笑著異類,笑著滑稽小丑般的人類,用笑聲去釋放自己的不自由,釋放不能去看電影、逛街、遊戲而只能呆坐在位子上吃飯等著午睡然後再消磨掉整個下午於滿是廚餘味的狹小教室。

  但折返後的童並沒有笑,甚至沒有別過頭去。她拾起桌上的乾麵盒,在我詫異的目光下走到了那笑聲最為放肆的女生身後,傾斜了麵盒。

  啪搭,然後是靜默。

  滿臉滿身是醬料與麵條的女孩靜止了幾秒鐘,她一定比誰都害怕。不是怕童,也不是害怕被當成笑柄,純粹是遭受到一種遭遇了超現實處境的害怕。童輕而易舉地跨越了人與人之間的禁忌,從社交跨越到最基礎法律的禁忌,有形的破壞。人們是會看重無形如名聲的損失,但再怎麼玩弄都在一個合理範圍以內,與精神相比,肉體的侵犯是罪無可赦的。

  所以女孩震驚了,害怕到說不出話來。童是個瘋子,她一定這想著,而自己該如何與瘋子應對?沒有人教過她,以往的經驗裡也從未遇上這種情況。一個瘋子能打翻水杯、說出無禮的話語或張口亂咬而不被介意,但這平日素來高傲、少話、名叫童的短髮女孩竟做出如瘋子般的舉動,這教我們邏輯性的左腦失去判斷依據,進而出現當機般的短暫失調。

  「妳幹嘛啊?」魚大叫。

  魚是她的名子,班上最美豔亮麗的女孩之一,配合源自聰敏頭腦的交際手腕,她也成為了擁有班上最大發言權的女性。

  魚對童的吼叫除了發洩怒氣以外還包含著一種帶有矛盾情緒的懇求,懇求童給自己一個解釋。這樣個懇求既憤怒又卑微,怒於童的不理性行動,同時又恐懼於其瘋狂的特質。

  溺水,對,就像是溺水,當冰冷從腳踝、腰間、胸口漫至下頷時,蘊藏在軀體深處的恐懼將傾洩而出,與冰冷感結合成死亡的混亂意象。理智不斷告訴我們要踢水、揮舞雙手、將口鼻部維持在水面上,但這一切就是沒有效果。沒有理由或原因,魚飽吸水分的長髮就是如此沉重,妳的軀體就是不斷下沉,下沉再下沉,直到理智放棄,直到妳的憤怒被冰冷與黑暗掩埋,進入渾沌。

  哈!

  而童竟然哈哈大笑,笑到周圍的同學們都快要真的相信這是一件可以被理解為笑話的事情,差點,因為規則與教養仍緊緊繫在每人的脖子上,在不明白企圖以前我們是不允許做出表態的,除非得知那舉動出自善意或惡意,其企圖導致的好結果或壞結果。所以在之後的五分鐘內,他們臉上無法出現任何表情。

  事後我問她為何發笑,走在人行道上喝著買來的果汁的童,又露出了當時的神情。

  「那死婊子的表情超好笑的啊,妳沒看見嗎?」

  後來我懂了,童把麵條傾倒在魚臉上的那瞬間,早就把這個動作的意圖拋在腦後了,當人們還在努力猜想到底發生什麼事的時候,事件本身的滑稽已經裸著身子大剌剌地躺在床上,供人取用。

  八月底,童陪著我在潛艇堡賣店準備段考時,也笑過一次。

  餐廳裡的電視畫面顯示著嘉義一處溪邊的大雨,溪水暴漲,三名怪手施工人員被困在沙洲上,孤立無援。好不容易直升機開來了,垂吊纜繩救起一名工人,隨後第二個被救起,可是當第三名工人不斷揮舞著雙手,想搆著被風吹地劇烈搖晃的纜繩時,一波高漲的溪水襲來,他踉蹌,身體無法保持平衡,就這麼栽進水裡,在畫面中被沖走了。

  然後童噗哧地笑出來。

  「妳在笑什麼?」

  「還能笑什麼?電視啊!」

  「可是,他被沖走了啊!」

  「對啊。」

  「搞不好會死啊!」

  「可能吧。」

  「那,妳怎麼還能這麼開心?」

  我不敢置信地望著拿手摀住嘴,強忍笑意的童。

  「就真的很好笑嘛,他滑倒的樣子,還有拼命抓纜繩的姿勢。」

  童無辜地看著我,彷彿錯的人是我一樣!

  「他會死!」

  我發現自己的眼角濕潤了,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難過。

  「那麼,子淇小姐,請問如果我不笑出來,而是和妳一樣流下高尚純潔的悲天憫人之淚,矮子工人會復活嗎?」

  我不想說話。

  「如果我那時候在心裡默念:神啊,救救可憐的工人吧!他就會瞬邊長高然後搆到纜繩嗎?不會吧?還是說我們找一百個人祈福集氣,這樣會比較有用嗎?會吧?一百個人的眼淚比我們兩個人更有用吧?」

  「這看見種事情誰都不應該笑的!」我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

  「為什麼不能?」

  「這是壞事,讓人傷心的事情!」

  「我想妳的意思是,這是件讓妳難過的事情,所以妳大可哭泣,流淚或對誰遷怒,但在我看來,除了工人的動作很好笑以外,我不希望去想其他的事情,所以我笑出來了,只是這樣而已。

  「我們不論做什麼都不會改變那工人的結局,就如同其他我們在新聞上看到的事情一樣,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因此生氣、傷心或哭泣呢?想要做些什麼就必須站在現場,隔著螢幕做在椅子上是無法有任何效果的。」

  「所以就可以嘲笑嗎?」

  「答對。」

  接下來的一分鐘,我們兩人用吸管喝著各自的飲料,同時比賽瞪眼。最後童猶豫了一下,再度開口。

  「子淇,我知道妳很傷心,同情並沒有什麼不對,但很難過,不是嗎?」

  我點頭,眼睛感覺刺刺的。

  「很難過。」她說。

  最後童把她剩餘的潛艇堡一口吃完。

  「噁,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加芥末。」

 

這時,叁

  威瑪和小呆聽完童的事情以後,許久都沒開口。

  狂風吹落雨水,重重敲擊著玻璃窗戶,幸好將窗簾早已掩上,在這房間裡,沒有具體的事物能傷害我們。

  「呃……呵。」

  威瑪猶豫了一下,然後笑了一聲。

  「她是認真的嗎?」他故作輕鬆地問。

  小呆仍舊不說話。

  「Will,我不知道欸,很神奇吧,這種人?」他說「這樣的人。」

  「大概吧。」我說。

  時間接近半夜兩點,桌上的酒瓶半空,買來搭配的汽水和果汁具已見底,我們三人的酒杯裡都只剩下冰塊融化後的殘水。

  「很難相信這個……人的存在。」威瑪說。

  「什麼意思?」我。

  「太強烈、太過戲劇性的角色,呃,人格了,我很難想像這樣的人若是真的出現在我生活周遭的感覺。」

  「是嗎?」

  「太不實際了,這樣的……概念。」

  「妳們還記得吳教授說過的話嗎?」

  小呆忽然插進談話。

  「生活比思想重要多了,記得嗎?」

  我記得這好像是吳教授某次酒醉後和我們說過的。

  「理想並不是為了實現而存在的,By赫賽。」威瑪補充。

  「但童的一言一行,她的所有生活就是她的思想,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我說。

  「難以想像。」By威瑪

  「難以想像。」小呆說。

  「是難以想像,但我確實經歷過了,就在三年前。」我說。

  威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但是,之前那件傾倒麵條的事情,她是為了那被嘲笑的女生挺身而出的吧?這樣看來,她還挺有正義感的,不是嗎?」他說。

  「我也這麼認為,聽到那裡的時候感覺很爽。」小呆也說。

  「對吧對吧!」

  我知道威瑪想要做什麼,他要幫童尋回一些屬於人的特質。

  「我不確定,因為她後來什麼都沒說。」我回答。

  「哎呀,一定是這樣啦,有什麼好不確定的,這是很厲害的事情啊!我國中時班上也有這種人,畏畏縮縮躲在角落,大家沒事就喜歡找他麻煩,有的時候還直接灌個幾拳。」威瑪的聲音中透著一絲興味「有時候也想幫他講話,可是每當看見他那哀怨的眼神,我自己都快忍不住踹個幾腳了。」

  「你很壞耶!」小呆說。

  「我只是誠實而已,我不信你們誰會真的喜歡上那樣的人,就像沒人會去愛蟑螂一樣。」

  「有喔,有人會。」

  「我是指大部分的正常人,面對那樣髒髒的、懦弱的傢伙,只敢用氣音說話,總是一個人縮在位子上,你真的敢說自己不討厭嗎?」

  「好嘛,我也會討厭那種人,但他們也不想要這樣啊!他們也會想要有很多朋友,一起看電影、逛街或唱歌的吧,可是他們就是做不到啊,很可憐耶!」

  「是很可憐沒錯,但我的厭惡也是無可奈何的,辦不到就是辦不到。」威瑪無可奈何地歪著頭。

  「好啦,換個話題,不要再講這麼悲哀的事情了。」小呆說。

 

  就在手機螢幕顯示凌晨三點整,威瑪和小呆聊起地下絲絨(Velvet Underground)和宇宙塑膠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和萬能青年旅店等樂團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強烈的譴責感。說謊了,對於童的事情,我在講述時說了謊,如同電視新聞和報紙的編輯與刪減,我掩蓋了最核心的部分。那些流血的人們,那些冷冰如鐵的警察,那一束無法被看見卻深深隔離開兩邊的意識形態之線,我成為了背叛的操弄者,剪輯了一個故事裡最好與最壞的部分。

  「網路上有人說萬能青年旅店和宇宙塑膠人有些類似,但我認為這是不能類比的,後者作為一個搖滾樂團,卻唱垮了一個政權,唱垮了一整個時代。」

  在想像中,童對我投以冷酷的眼神,不屑與輕蔑,她鄙視如此矯揉造作的我,鄙視著電影分級制度,我對她的美化像一種侮辱,我卻執意洗刷她腳邊那散發著惡臭的影子。

  「捷克搖滾樂隊宇宙塑膠人剛好成立在『布拉格之春』後的一個月,那時的捷克才剛從無比文藝的、波希米亞式的、嬉皮公社的社會一下子進入蘇聯的共產與專制,文學、藝術、劇作和音樂都被查封了,在嚴格的審查制度底下,所有樂團想要表演必須接受『資格審查』,領有執照才能進行演出。團名與歌詞不得出現英文、不能蓄長髮、不能有悲觀晦暗的歌詞……而這些卻都是宇宙塑膠人的特徵。」

  但我不能,就算是強烈的酒精也無法撼動我對規則的恐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我太過熟悉,我深受其苦所以深黯此道,不能逾越的禁忌,縱使彼此都是變態也不能承認的遊戲規則。

  「即使不被政府認可,即使每場演出都有被逮捕清算的風險,他們仍舊秘密進行著表演。藉由樂迷的口耳相傳,他們在友人的婚禮上、親戚的車庫裡面、偏遠的郊區小鎮演唱,不斷演唱,直到一九七六年。」

  那個規則那個規則,我會成為現在的我也都是因為那個規則啊!家庭的規則、老師的規則、同儕的規則,我在諸多規則之間徘徊,試圖找尋一套適合自己的,卻總是犯錯,惹大家生氣,被大家厭惡,深深的厭惡,打從心裡的厭惡。他們討厭我,他們不喜歡我,他們不接受我的作為,和我的不知檢討。

  「西元一九七六年,在『藝術總監』馬哥(Magor)的婚宴上,宇宙塑膠人與一干『地下社會』的親朋好友們正熱烈地進行看似永無止盡的音樂馬拉松時,那些秘密警察出現了。他們破門而入,推倒桌椅、雜碎玻璃杯具,終結了這場盛宴,熄滅了這場燃燒過整個國境的烈焰。

  所以,童,請不要責備我,我永遠也不會在妳的面前背叛妳,但當我離開妳以後,失去了保護與照顧,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規則之內,又怎能繼續堅持著與現實不符合的荒謬?

  「然後一個荒謬的年代結束了,劇作家哈爾維為他們辯護,進而起草了七七憲章(劉曉波《零八憲章》的參考對象),之後在1989年,哈爾維成為捷克絲絨革命後的第一任民選總統。是很浪漫,但我個人覺得,所有事情在1976年就結束了,剩下的都只是回音,對於那黃金年代的迴響。而這黃金,也因為有著糞土之輩的獨裁專制才得以鑄成,於下的都只是雜碎,灰燼不如的雜碎。」

 

當時,叁

  「為什麼?」我說。

  場景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已經醉了,或許童也喝醉了,高中時候我們最喜歡的飲料是威士忌,便利商店裡除高粱外唯一販售的烈酒。伸藍威士忌、威雀威士忌、吉鹿威士忌、應該要甜卻不甜的金賓波本威士忌。

  「什麼為什麼?」童說。

  「為什麼這麼做?」我說。

  我問,我說,希望童能給我一個答案。安撫我、治療我,給我解脫,讓我明白些,再明白些。

  「真的想知道?」

  「真的想知道。」

  「真的想了解?」

  「真的。」我說。

  童喝了一口威士忌,或者是我,或者我們兩個。

  「她、那傢伙、那骯髒可厭的人,我曾經想過,讓她成為我的朋友。」

  嗯,我想著。

  「但我選了妳,所以我感覺對她有所……虧欠。」她說。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選擇我當妳的朋友?」我問。

  「子淇,因為妳長的比較順眼。」

  她說,她真的這麼說。

  「我只是,想找一個人,陪著我,讓我比較不那麼尷尬,可以一起吃個飯或逛街、看電影或剪頭髮,這樣而已。」

  「所以妳那時的舉動,」

  「的道歉。」

  「只是在,」

  「只是在彌補我的過失。」

  「因為妳,」

  「一開始沒有選擇她做為我的朋友。」

  「只是,」

  「只是這麼做會讓我好過一點,對,好過一點而已。」

  那個被排擠的女生並不會因為童的仗義直言而受惠,她需要的是朋友,一個作為避風港的朋友,但童拒絕成為。童的正義舉動不過是一種發洩,發洩自己的情緒,彌平罪惡感。藉著威士忌,我才能看見童當時表現的軟弱,我才徹底看穿她的「爛」。她是個爛人,但至少是個誠實的爛人,她比所有人都誠實,願意告訴我這樣的事實。

  「難以接受嗎?」

  「不會。」

  我說,我說謊。

  「妳堅持自己擁有外表以外的東西嗎?」

  「沒有。」

  繼續說謊。

  「呵,沒關係,大家都一樣。」

  「嗯。」

  「大家都一樣。」

  我看見酒瓶空了,這才發現我們並排坐在司令台上,夜晚的學校,對面幽暗的操場上隱約可見附近居民在操場上跑著,他們多半是步入中年的大叔,早已稀疏了頭頂,正與環繞腰間的那圈肥油奮戰著。

  「加油啊,肥仔們!」

  童大聲吶喊,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過分欸妳!」我說。

  「妳明明就笑了還說我。」

  「不小心的。」

  「隨便,小木偶。」

  「哼。」

  我喜歡讓她看穿,同時也擔心著,如果童一直看下去,會不會發現我其實什麼都不是,會不會有一天她對我厭煩了,找到更有趣的夥伴,一個和她自己一樣勇敢的人。

  我不敢去想像。

 

  有一段時間同學間常說我和童是一對。

  「學姊,妳和于萱學姊有在一起嗎?」

  曾有學妹私下問我,她挑染成淡黃色的弧型短髮,在頭頂與脖子間畫出一個半圓型,長長的睫毛翹起,個頭嬌小卻持續散發著某種強烈感染力,像朵含苞的鬱金香。高傲地宣示自己,讓周遭的一切事物無法批配,顯得卑下與醜陋。

  後來鬱金香學妹好像糾纏了童一段時間,都是趁我不在童身旁的時候,我不太清楚當場的情景,但童與我聊到她時,我感覺童並不討厭。

  「自我介紹。」童對我提起她。

  「嗯?」

  「那傢伙是個無法用一句話就能夠完全解釋的。」

  鬱金香學妹有著光從外表無法看出的堅持與毅力,以及我打第一眼便發覺的,特別。

  特別並不是一種能力或狀態,這個觀念完全依附於此時此刻的潮流走向。人可以藉著良好的飲食與運動促成身體的健康,用功讀書增進學識與思想,但沒有任何一項努力可以塑造出自己的「特別」。你必須依靠他人,依靠環境,這是不堪的事實,越是特別的人便越需要他人的存在來映照自身,你定要隨時緊盯著大眾的一舉一動並做出反應,如此才能維持自己的獨立性,因此最特別的人,便是最媚俗之人。

  以上謬論完全是我針對鬱金香學妹所做的批評,當然不客觀,只是那陣子我由衷恐懼著她會把童自我身邊搶走。於是我自擬了一份勸告書,打算在童答應與她交往時衝上前,分開她倆交扣的纖細手指,然後大聲唸出這些理論。  

  當然一切都在我腦海中進行,現實中的我是不可能有如此作為的,任何電影裡的情節對我來說都是超現實的,既使最平淡的也一樣,又或者是正因為電影已經演過了,我才會怯於二度演出。例如我想像親人若在眼前被快車衝撞飛落地面連滾三圈,自己一定不敢衝到支離破碎的軀體旁邊,哭著大喊「Somebody help me!」之類的。太滑稽了,滑稽到我做不出來。

  幸好後來鬱金香學妹不再出現了。

 

這時,肆

  我們終究還是踏上了東南方的小島,畢竟吳教授的研究經費不能白花。我坐在只有十九名乘客的小飛機上,每個座位都是靠窗的,窗外是兩種強烈的藍色,同樣無限廣大、遙遠。雖然機身時常搖晃,我卻感到安心,彷彿正被某種特殊的情境保護著。

  起飛後不久,機艙底部兩側噴出了白色霧氣,冰涼的觸感自腳底漫至膝蓋。

  「哇,雲飄進來了!」坐在前面的威瑪對我和小呆擠眉弄眼。

  海面上有好多細碎的白色浪花,我把額投靠在窗上想看地仔細些,但沒有什麼效果。

  如果此時飛機墜落……

  我偶爾會想像自己死亡的情景,通常是在夜裡,一個人躺在床鋪上。在危急的時刻,潛意識會自動計算出死亡的可能性,我們只要遵照指示逃命就好了。但在寧靜的夜裡,安全無慮的柔軟蓋被之中,死亡的意象伴隨著微弱的光火侵入緊閉著的眼皮底部,悄悄地,然後,強烈的虛無感湧入,我必須奮力抵抗那看似無止盡的空虛,它侵襲著除了自己以外無人知曉的部分,通常,我會差點哭出聲音。

  然而,然而在某些時刻,我卻會突然湧出完全相反的情感,比如現在,或幾次酒醉的時候,猶如聽見緩飆或後龐克的低沉鼓擊和貝斯音的交融般,我放心讓自己浸淫在充滿死亡意象的氛圍之中。這是一種過分自信的放縱,片刻地以為已經抵達了某個完美的至高點,再沒遺憾。

  此時,飛機外的藍,讓我感覺到與死亡強烈連結的美麗。不需要未來,這時的快樂已經超越了一切可能性,往後我所追地的所有的總和都比不上的平靜,沒有了希望與失望。

  這樣的平靜持續了好一陣子,直至我望見那座島之前。

 

 

當時,肆

  走出電扶梯後,碼頭的意象隨即閃入腦中,西門町捷運站的六號出口有一公尺的挑高,如果你終於把視線從連續播放預告片和廣告電視牆移往下方,接下來必須具備極大的勇氣才能踏入如暗潮洶湧的人海之中。也許你需要深吸一口氣免得踩空,跪倒在隨機出現的零碎空曠之處,帶著勾勾與五角星的鞋子如熱帶魚般迅速晃過,站起來,別停,你擋住了時間。

  「只有妳才會怕成這樣。」童緊貼我著,瞪視太過靠近的路人。

  「她們都只是一般人,只想在周末看場低俗的喜劇,或買雙新鞋,沒人會傷害妳。」

  「妳不會怕嗎?那麼多人,他們的眼神,他們心裡所想的事情,永遠沒辦法瞭解的事情。」我仍緊抓著出口邊的欄杆。

  「我只覺得噁心。」童說。

  於是我鬆手,放任自己墜入人與人之間。一座爵士鼓組架設在對街人牆隔出的空地中心,嘈雜的街頭表演,以每秒一拍的心跳速度重擊的厚重大鼓彷彿催促著人們光陰有限。要趕上,跟上節奏,生命正在無可避免地走向完結。地磚上混雜著檳榔汁與不知名飲料的乾涸漬印,金屬垃圾桶的陰影處,幾粒黑棕色粉圓如將死的離水蝌蚪。

  我努力跟上童的腳步,一邊注意地面上被隨機設下的陷阱,我討厭採到任何帶有黏性的液體,混著汙垢塵埃的灰色水窪是我的底線。

  一步,安全,再一步,安全,我逐漸得心應手。

  「被盯上了。」

  在我搞懂童的意思之前,便見童忽然加快了步伐,下一秒鐘,那名帶著黑白雙色潮帽的男孩已然擋在我們之間。

  「小姐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們是XX美工的學生妳幫我拿一下這個好不好?」

  「呃?」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我,懷中立刻多了一件大小介於錢包與鉛筆盒之間的物體。

  「我們現在跟XX設計工作室合作推出一款我們自己設計的包包妳可以拿它當錢包收納卡片或零錢總之士很多功能的一個包包。」

  黑色,側面鑲有藍邊條紋圖樣,我猶豫著是否該拉開拉鍊檢查一下內裏的模樣。

  「……」

  摸起來粗粗的……嗯?

  「小姐你現在還是學生嗎?」

  「嗯。」

  「大學嗎?」

  「高中而已。」

  「讀哪裡?」

  「……師大附中。」

  「哇好厲害,妳一定很聰明,幾年級啊?」

  「高三。」

  「噢噢跟我一樣我也是高職三年級的那我想能不能拜託妳幫我們贊助一點點因為我是從南部來的還要繳學貸兩百元而已很便宜也很好用而且都是我們自己設計的喔。」

  「呃……」

  「拜託拜託幫個忙我們出來賺學費很辛苦妳只要幫個小忙就好了。」他雙手併攏對我懇求。  

  「可是我沒有很需要……」

  「都是我們學生自己設計的喔!」

  「兩百元有點……」

  「都是我們學生自己設計的喔!」

  「好吧。」

  「都是我們學生自己……感謝您的幫忙!買三個只要五百元喔要不要多買幾個送給朋友?」

  「不用了。」

  「剛才那個短頭髮的女生是妳朋友嗎?怎麼不見了?」

 

  「該死的禿鷲。」

  在我被糾纏的這幾分鐘內,童一直站在我右前方約三公尺處的騎樓,背靠著柱子。

  「妳還真的買了。」她說。

  「他們自己設計的……」

  「妳真的相信?」

  我沒回話。

  「算了,當我沒問。」

  然後我們看了一場電影,接著前往幾個街區外的義大利餐廳用餐,整個晚上我們幾乎都沒說話。

 

  童在高三那年的下學期開始瘋狂翹課,常常兩三天都不見人影,情況好一點時也只能在某條走廊瞥見她一閃而過,估計是從一個角落前往下一個角落躲藏的途中。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只能陪伴她十分鐘下課的我,只能花一個午休一起坐在樓梯間吃麵的我,這樣折衷的夥伴會比孤獨更好嗎?「要就全有,不要就全無」,幾年後我才從昆德拉的小說裡看見了童的風格,當然我很久以前就能隱約窺見,只是沒能確認,沒有勇氣確認。

  那天輔導室把童的家長找來,說是要談談童的曠課問題,我從魚那裡聽說了,於是在第二節下課(有二十分鐘長的那節),我假裝自己要去拿升學相關的資料,走了進去,第一眼就看見童坐在那,兩個穿著體面的大人中間,無聊地盯著自己的膝蓋。

  然後她抬頭瞧見我。

  「她欺負我。」童指著我說。

 

那天放學,我們坐在校門口,一同品嘗許久沒喝的黑標約翰走路。

  「妳害我被約談了啦!」

  我露出惱怒的表情,當然是裝的,當然也有些許真正的怒氣隱藏著。童仍然狂笑不止,直到我作勢打她才肯罷休。

  「抱歉抱歉,只是我真的覺得很好笑,妳當時的表情,太經典了。」

  「過分。」

  「甚麼時候去輔導室?」

  「明天午休。」

  「我陪妳去啦,會把事情講清楚。」

  「不要,妳一定又會亂來。」

  「不會啦我保證。」

  「……妳爸媽一定會討厭我。」

  童忽然不說話了,害我很尷尬,只好瞪著最靠近的一盞路燈,順便研究路人的鞋子。

  我害怕尷尬,任何形式的,不論自己或別人。所以這時候我和童之間的尷尬又讓我想起了上學期的最後一天,早晨班會的時候。

  「子淇,妳看見那兩個人的時候,真的有看到人的感覺嗎?」

  「哪兩個?」

  「今天在輔導室裡看到的那兩個。」

  「……不然呢,鬼喔?」我說了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童皺起眉頭。

  「我怎麼看都像兩隻殭屍,低能又會發臭的那種。」

  「不好笑。」我說。

  「嗯,沒關係,他們就是這樣。」

  「哪樣?」

  「妳再問下去就要和他們一樣了。」

  我感覺到童在生氣,但不清楚是針對誰。

  「妳怎麼了?」

  「我沒有怎麼了妳又怎麼了?」她的語氣越來越差了。

  「童于萱妳幹嘛啦?」

  「不要叫我本名!」

  「不叫就不叫妳幹嘛生氣?」

  「幹!」

  童想都沒想就把約翰走路甩到校門口的圍牆上,幾名路人朝這裡看了一眼。

  「為什麼不能生氣,我小時候每次不爽就一堆人問我『妳幹嘛生氣?』,幹,好像生氣是多可怕多丟臉多傷風敗俗的一件事情。

  「『生氣沒有用』、『生氣也不能解決問題』,既然如此妳們為什麼要害怕?為什麼不准許?

  「妳們都一樣,只是不想要看見身旁有一個正在發怒的物體而已,怕會把妳們弄髒,怕會被濺到,怕會讓我破壞妳們的好心情,既然如此就不要裝出一副關心的模樣。不爽啊、兇我啊、用妳憤怒的尖叫把我破壞掉啊!」

  我想童已經忍耐很久了,從上學期末開始,我性格中與她衝突的部分早就被徹底看穿,沒能確實隱藏起來。

  童討厭不說話的人,討厭把情感隱藏起來的人,如我。我想我們最劇烈的衝突正是在那天發生,措手不及地發生。

  我喜歡對任何事情做好準備,喜歡讓情況朝著和諧方向發展,大家都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地微笑著交談。我不想看見他們的內在情緒,害怕不經意露出的嫌惡,千萬不要,就算討厭我也不要表現出來,就繼續默默地恨著,在背後講我的悄悄話都可以,隨便妳們在各個角落貼滿侮辱詆毀我的標語,因為只要我不曾經過,傷害就不會發生。

  但童就是那種會在校門口堵你的人,不,可能更早些,不會等到放學,甚至還在課堂上就會爆發。

 

  「還有什麼問題嗎?」

  班導站在講台上,面對全班,無人舉手。

  「那聽到廣播後就去中興堂集合,別亂跑。」

  她特意看了童一眼,班導是個四十出頭的嚴肅女人,中等身材,頭髮梳成完美的球型紮在腦後,總是穿著燙地筆挺的淺色襯衫,帶著細框的眼鏡。

  「童于萱,妳聽到了嗎?」

  「廢話。」童說,低頭繼續閱讀枕在膝蓋上的漫畫。

  「等會兒參加結業式不要中途消失。」

  「我不會。」童把漫畫收進書包,她早就把東西都收好了。

  「我現在就回家,老師再見。」

  「童于萱!」

  童停下腳步,卻不是因為班導的嚴厲語氣。

  「妳幹嘛?」童問我。

  童的右手臂被我緊緊握住,那用力的程度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我沒有因此放鬆力道。

  「為什麼不想參加結業式,妳整個高中參加過幾次啊?」

  「幹嘛拉住我?」

  「這是很重要的集會,缺席對我們整個班的影響很大妳知不知道?」

  「怎麼不說話?妳一直看我是要怎樣?」

  「……學生基本應有的素養,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有而且我快吐了。」

  「妳身體不舒服嗎?」

  「對,聽妳說話會想吐,聽台上那些禿頭肥子說話會想吐,老師妳不會嗎?妳不是每次都邊吐邊說話嗎?這整個班級、整個學校不就是個邊吃嘔吐物編寫考卷的廚餘桶嗎?」

  「不要這樣……」有細微的聲音自我口中傳出。

  「什麼?」

  「妳這是甚麼態度?童于萱我警告妳,再這樣……」

  「妳閉嘴好不好,蘇子淇說話像螞蟻一樣小聲妳在那邊殺豬我是要去聽鬼喔?」

  「童妳不要這樣,拜託……」

  「到底怎樣啦!」

  「溫柔一點。」

  我好不容易將梗在喉嚨裡的話挖出來了,酸酸的,有種反胃的衝動。

  對於現在的狀況我真的非常、非常難受,焦慮的感覺不斷提升,快要突破臨界點,突破之後絕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有這樣的強烈預感。

  「我不能表達自己的感覺嗎?」童問我,她的手臂仍被牢牢鉗住。

  「妳不是真的想吐。」

  「我是。」

  「妳不是。」

  「所以妳現在要告訴我我應該感覺什麼才對嗎?」

  「放過她,拜託妳。」我說。

  「放過我們。」

  我以懇求的目光望著童,期待能喚醒她心靈深處對於和諧的渴望。但沒想到我失敗了,失敗的如此徹底,混亂最無法忍受的正是自以為可以強加的理性,混亂只需要自己,混亂痛恨他人所有的預設和期許。因為一旦混亂與其他事物有了關聯,它自身就不存在了。

  童翻倒了我的桌子,我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能抓住,她就在老師的呼叫與同學們不以為然的目光之中,遁入門外那理性與限制俱消彌的界域,我始終不敢跨越的界域。

  「班長,聽到廣播後帶隊去中興堂集合。」

  導師平順了呼吸,從另一扇門走了出去。

  淚水不能控制地自眼眶流出,我蹲下身體,把書籍一本一本收回懷中。忽然,有人幫我把桌子扶正了。

  「別哭了。」長長的頭髮垂在我眼前。

  魚說,輕拍我的背。

  我終於哭出聲音。

 

這時,伍

  「後來的整個寒假,童都沒有找過我,有幾次我還擔心,她是不是轉學了,不會再出現了。幸好寒假結束後,我又再次看見她那倔強的身形,只是好像更孤獨了,就連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一樣。沒人能理解她,童一定是這樣想的,就連被她選中的我,也只是個在危急時背叛她的膽小鬼。

  「但我沒有辦法,沒有那種冷靜的能力。在她公然挑性班導的那一刻,強烈的恐懼感把我逼得喘不過氣。有人正受著折磨,沒錯,我就是不能忍受他人在我面前痛苦,其他時空我都不在乎,只要我不去想,我從很久以前就不敢去想像了,那些戰爭,那些飢餓的孩童,那些剛出生就死去的嬰兒,滿臉病容的帶原者。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樣就不會難過,只要不是發生在我面前,只要不是我雙眼所及之處。

  「但童卻滿不在乎地將我拖入災厄之地,強迫我觀賞她是如何折磨那些她所討厭的人們。魚也好,老師也好,她看不順眼的一切事物都將在她的冷酷之下瓦解粹裂,而在旁觀看的我不論如何掩住雙耳,無助尖叫聲仍舊穿過我的耳膜抵達我內心中與外界緊緊連繫的部分。」

  在沒有光害的島上,星兒自在地閃爍著,毫無保留,而圓月更如以做燈塔似的,照在海堤上。

  在蘭嶼最北邊的朗島部落,我與小呆肩並肩,椅靠低矮的仿木材圍欄,吹著海風。附近傳來威瑪的笑聲與輕彈著的吉他,一群人圍坐在暗紅色石磚鋪設成的堤岸上。那是我們新認識的達悟族人,三十多歲的他們皮膚黝黑,各個擁有奇妙的幽默感。

  威瑪總能輕鬆地融入人群之中,毫無困難,他笑,他蹙眉,他拍打著大腿然後舉起了啤酒瓶灌入一大口,毫無困難。他可以和任何人在最短的時間裡建立聯繫,而這樣的聯繫雖然輕薄卻具有韌性,如細雨般,沒人會在意被微風吹打製面部的雨絲,附上即乾,清清淡淡且,舒適。

  我想小呆也具有同樣的能力,只是不想見我落單,不忍看我在乍熟的朋友面前手足無措的樣子。

  「你們有去爬禱告山嗎?」我聽見他們說。

  「有。」我聽見威瑪說。

  「情人洞?」

  「有。」

  「天池?」

  「有,昨天去的,超難走,都是泥濘。」

  「那遺忘公園呢?」他們問。

  「蛤?」

  「你去過。」

  「沒去過。」威瑪堅持。

  「你去過,只是你忘了。」

  又是笑聲,然後是更多的笑聲,我和小呆也笑了,從丹田輕輕發出無害的,充滿善意的笑,笑聲充滿背景,填滿了海面,我為他們的快樂而由衷感到快樂。這正是我所追求的狀態,我正被動地參與歡樂,在時間軸旁用指尖輕輕依偎,不打擾也不掃興,偶爾做出小小的貢獻,如此刻微笑,如隨時準備好要使用在每一刻的微笑。

  「我來蘭嶼還沒吃到飛魚耶。」威瑪的聲音始終充滿活力。

  「季節不對啦,你以為這裡只有飛魚喔?」

  「不然呢?」

  「鬼頭刀、龍蝦、九孔、海膽……」

  「海膽!」

  「月圓的時候海膽特別好吃,重點是要現抓現殺,配著海水那才過癮。」

  「幹,太爽了啦!」

  「改天帶你們下海捉海膽啊,很好玩的。欸妳們兩個女生幹嘛不過來喝酒啦!」

  「誰要跟你們一群老男人喝啦!」小呆喊了回去。

  這樣自然而然、恰如其分的交談,是我如何努力揣摩也學不會的,而他們卻可以輕而易舉地讓話語自口中流出,想都不用想……

  星兒們……

  如果此時小呆離開我去加入他們,我也絕不會有一絲不快,真的,可是難過的感覺還是會出現。但這並非因為「小呆的離開造成我的孤單」,而是在我想像之中他們看見落單的我的感覺造成了我的難過,我不希望他人對我的同情憐憫毀壞了他們自己的愉悅心情。這很難解釋,所以我繼續靠著圍欄,雙腿懸盪,腳底下是有著四個突出巨爪的水泥消波塊。

  「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

  他們隨著吉他唱起了五月天的「擁抱」,接著是張震嶽的「愛我別走」。在無際海洋的孤島之上,位於最空曠地帶的心靈彼此接觸的時候,反倒要倚靠最流俗的那些共同記憶,喚回身為人類這個物種的歸屬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我看著平日總嚷著討厭惡庸俗大眾、痛恨流行樂的威瑪唱得那麼開心那麼大聲,不自覺地又抬高了嘴角。

  「怎麼了?」小呆問。

  「威瑪唱得超開心的,他不是很討厭五月天嗎?」

  「別管他,什麼都亂說,雙重標準。」

  是啊,雙重標準,我想。

  這是童所不能接受的。

  「子淇,妳不舒服嗎?」

  「不會啊。」

  「可是妳……」

  我?我怎麼了,我還在笑不是嗎?

  「好想去遺忘公園喔。」我說。

  「哈哈。」

  小呆笑了出來,直到她發現我並不是說笑。我忽然發覺小呆的模樣很像鬱金香學妹,相同的氣質與弧形的短髮,靈性的氣質……不,小呆比她溫柔多了,小呆是體貼的,是會隨時注意周遭的,是更貼近人性的。

  所以才她會露出關懷的表情。

  對不起我又讓妳不愉快了。

  這裡沒有城市那樣不曾停息的車聲與喧囂,於是一切思想的聲音便於鬆懈時候意外流出,流出再流出,啊,被自己聽到了,我不經意地聽見了我自己的驚呼。太意外太意外,竟如此大意,讓防禦機制輕易被潮水與月光攻陷。我羞愧地面紅耳赤,而一想到現在的光線底下無人能看出我的驚恐時,一種複雜的情感又即時浮現。

  羞愧是需要客體的,主體對於被客體「察覺」而感到羞愧,而此刻的我便是自己的客體,會產生這樣的狀況必然是行使雙重標準的結果。雙重標準,兩個人格,裏面與表面,童的唾棄,我被拋下了,被拋下,拋。

  星兒們並不在乎。

  我聽到了什麼?

  「她怎麼了?」

  威瑪不知不覺間已然來到了我們後方,傾身彎腰看著我。

  「誰叫你平常一直在那邊說討厭五月天討厭流行音樂,現在又唱得很開心,子淇看你不爽啦!」小呆為我叫屈,雖然她完全會錯意。

  「最好啦,子淇人那麼好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不爽?」

  「雙重標準,雙面人!」

  「欸,這不能怪我好不好,人類既然同時擁有理性與感性的能力,面對事情時自然就會出現兩種反應,知道與感覺到,就像明明清楚衣櫃裡並沒藏著怪獸,卻還是會在夜晚時害怕。」威瑪做出反駁。

  「明明表現出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卻還事故地跟著唱和!」小呆越說越有興致。

  「就像明知道這麼做是如此殘忍,卻在看見顏面燒傷的人時感覺噁心然後別過頭去;就像明白那些跪在路邊磕頭的肢殘乞丐是身不由己,經過時仍會厭惡到發抖並加快腳步;就像知道了憐憫與同情根本沒用,在看見電視機裡面的那些孩子時仍會忍不住流下眼淚。」

  就像不小心轉開的水龍頭,我嘩啦啦地說了一大堆話,而最令我難過的是,這些話語並不是質疑或肯定,只是在描述一個狀態,一個悲慘且無可避免的狀態。

 

  小呆與威瑪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子淇,妳要不要回民宿休息?小呆,妳陪她回去。」威瑪關心地問。

  感謝你的關心,但是呢威瑪你知道嗎?我全都知道喔。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要看見悲傷的我在你面前存在,因為擁有著同情心的你是會因此而難過的。善良的你和善良的小呆都會,所以你們安慰我,討好我,只因你們連一秒都無法忍受有個正在哭泣的心靈存在於附近。你們是多麼想要抹殺掉那個悲傷的存在,做了多大的努力,但這並不是理性上的,並不能以理性消滅,是完全不同次元的東西,來自遙遠星系的隕石散落物,是理性人類自直立以來無時無刻不渴望剷除的恐懼之源。

  「吱吱!」牠發現了自己的異常發現自己不同於族內其牠幼獸,於是牠在恐懼中成長,注定成為第一人。

  我明白了。

  殺掉你們心裡面的那東西吧!

  造成悲傷與痛苦的並不是我,而是那東西啊,是那條一度繫於身後數千萬年的尾巴,在某個演化的分歧點上遺失了外型,形成一支前所未見的靈長類品系,無比聰明的品系。但那條藉以保持平衡的物件消失以後,你們就再也看不出端倪,看不出如何填補虛空的裂縫,自樹上一躍而下之後的草原太過廣大,你們從此迷失在沙漠與樂園之間,兩端的距離都是無限的。

  「她醉了。」我聽見小呆的聲音從遙遠的星球傳來。

  「醉了?才喝一瓶啤酒耶!」銀河的另一端點接收到了威瑪發送的超波訊息。

  「台北人,弱!」很近的地方,有好些猿類嚎叫著。

  我終於聽到了聲音。

  星兒們並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光線是否受到了壓迫與干擾,不在乎地球上的人們所看見的閃爍訊號失真。因為距離太遙遠了,遠到這樣的距離已經化為時間上的概念,而一晃眼後,時間也凝結了。凝結,然後溶化(爆炸),星兒飛快逃離,砰!那兒是黑洞,砰!那兒是超新星爆炸,快逃快逃,逃到看不見渾沌與塵埃的地方,逃到理論上不存在的疆界之外,直到所有的星兒化成分子分子化成原子次原子垮克,直到所有的熱能都消散,那時候的宇宙便成為了一個冰冷且漆黑迷離的夢境,所有殘餘的渣仔們得以共享的夢境。它們彼此之間間隔著無限遙遠的距離,在時間終結之前都不會見面。喔不,時間早就終結了,不再有事件發生,不再碰撞,不再混亂、痛苦或流淚,只有自己,不再有第二個自己。

  Ya!」我悄聲說。

  「Om」宇宙那頭傳來了迴響。

  「那只是引擎聲而已,智障。」童說。

 

  誰能想到,颱風竟然轉了一個圈,又回來了。

 

當時,伍

  「電影院不是在那個方向嗎?」我扶住童的肩膀問。

  「今天又不是來看電影的,妳傻了喔?要買畢業典禮上送給老師的花啦!」

  「喔,對,我忘了。」

  我好像忘記了某件事情,不過不重要,童久違地主動邀我陪她去西門町逛街。一路上我們輕鬆談笑著,邊抱怨學測前那段時光裡每天例行的大小考試,如同往常,不,不知怎地,童比以前所有的時候都要開朗,眉宇間的憂鬱似乎消失無蹤了。  

  「其實我覺得魚這個人沒有那麼糟糕。」她少見地誇獎了他人(對童來說,不糟糕就是很好的意思)。

  「對吧對吧。」

  「不過太愛講話了。」

  「哈哈。」我開心地附和著。

  夕陽在建築物空缺處間段地照射西門町的街頭,在柔美的橘紅色照耀之下,兩側招牌的金屬框架不斷閃爍著光點。人潮尚未湧現,行人彼此間都保持一定的距離,眼神交會,禮貌性地側身,我能感受到藏匿此間的微小善意。

  「怎麼了?」

  「走慢點嘛,天氣很好不是嗎?」

  「以為自己是詩人啊?沒事就被周遭的氣氛感染……好啦,我們慢慢走,反正不急。」

  有些店鋪的玻璃門上仍掛著休息中的牌子,卻已能看見穿著制服的店員在裡頭準備著,淺綠色衣服拿著掃把的阿姨默默清理著垃圾桶周遭,便利商店門口拄著拐丈的跛腳大叔,正對那位將發票投入他手中褐色紙盒的大學生點頭答謝。

  攤販的推車從巷口冒出,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竟激起了我的食欲。白色招牌配上簡單的口味介紹,爐火中竄出誘人的香味與「啪擦啪擦」的零星火花。

  「還記得鬱金香學妹嗎?」

  「唔嗯。」我還來不及把口中的紅豆車輪餅嚥下。

  「我本來還覺得她滿有意思的,沒想到原來是個智障。一心只想表現自己,想要別人的認同,那種高傲眼神中的乞求,乞求再多給點驚艷、讚賞與訝異,看了就想吐,嘩啦啦地直接吐在她的裙子上。」

  「我還在吃東西啦!」

  「哈哈,抱歉。不過重點是,她真的很煩人,一直吵著要我陪她,我哪有那麼多時間?」

  「是啊。」

  我們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童停了下來,露出猶豫的表情。

  「我記得花店是在……」她來回轉著頭,比對著路牌名稱。

  我也跟著墊起腳尖,試圖尋找任何可辨識標記。

  花店……在某條馬路上……送給老師的紅色康乃馨……畢業典禮時全班高唱校歌然後互相交換寫著彼此信名住址星座血型的備忘錄……在制服上簽下一個又一個難忘的名字……夕陽落下……不捨的擁抱與不想被人看見的淚水……鐘聲停歇後無人願意踏出校門……我和童嬉鬧著跑過陰影遮掩的長廊……她神秘揚起的嘴角……

  「對了,童,妳考上哪所大學啊?」我不經意地問道。

  「北藝大,跟妳一樣啊。」

  一陣奇異的顫慄掃過全身,我忽然被狂喜與驚懼這兩種情感給充滿了,豐沛到幾乎外溢的喜悅,源出橫隔膜深處如自高處墜落的恐懼。天色忽然轉變了,我好開心;街燈與招牌都被晚風點亮,我好開心;從視力無法觸及的馬路彼端湧入人潮與車潮在這紅綠燈交替閃爍的路口,我好開心。

  這一切無關緊要的事實都讓我雀躍不已,我卻不明白原因,只希望這些感覺可以持續,我瘋狂地祈求它持續,我祈求沒有原因的事情可以接連發生,我不會再用任何規範去質疑、去破壞你們,謝謝,請繼續。

  「哈囉,又碰面了,好久不見了還記得我嗎?」

  一股熟悉的嗓音使我回頭,那頂黑白相間的潮帽,開朗的笑容與流利無比的口條。

  「你是XX美工的……」

  我忍不住大笑出來,沒有任何嘲弄的意思,純粹是太開心了,竟在這種時刻巧遇。

  「哈哈!」他也跟著我一起,我們無法抑制彼此那毫無動機的偶然善意。

  「工作怎麼樣,有賺夠學費嗎?」

  「有有有,我已經自己開一間工作室了,專門從事飾品與配件的設計。」

  「哇,怎麼這麼厲害?」

  「好歹也過了很久了吧,努力自然會有成果啊!」

  「好棒喔,恭喜你。

  「妳也畢業了嗎?」

  「嗯快了,明天就是畢業典禮,我和朋友一起來買送給老師的花。」

  「朋友?」

  「對啊,你上次不是也有看見,頭髮短短的那個……」

  我回頭看了一下,童卻已經往前走一段距離了。

  「童!」我喊道。

  她似乎沒聽見我的呼喊,走入對街的騎樓。紅燈亮起,一陣機車率先駛出,我錯過了抵達另一邊的機會。

  「呵。」潮帽男孩露出牙齒。

  「她可能沒聽見。」我說。

  「呵。」他微笑著。

  「她會停下來等我的,我們在這邊等她好了,她會折返。」

  「呵。」

  「呵呵。」我也笑了,但這次有點不安。

  「喔對了,可以幫我拿一下這個嗎?」

  我接下他遞過來的東西,那是一塊手掌大小的長方形石塊,沉甸甸的,表面粗糙,一端磨得細薄鋒利。

  「這是什麼?」

  「我們設計的,還有這個。」

  他又從另一口袋翻出一菱形石塊,較前一塊來的輕巧狹長,頂端尖銳。

  「不錯吧,握住尾端,以手肘為支點揮動整隻前臂,各類屍體的腐肉都會像豆腐一樣被輕易割開。」

  他將身後的背包挪至胸前,拉開拉鍊翻找著。

  「我看看妳還需要什麼,哪,這個,尾端接上羽毛可使射程增加二三十公尺;這個,請保持絕對的乾燥,使用時注意後座力可能拉傷肩膀;還有這個,拋擲後請不要走到範圍裡面。」

  「你要幹嘛?」我慌了,懷中堆積越來越多物品,它們彼此碰撞,發出悶聲。

  「這都是我們設計的喔!」

  「你們是誰?」

  「就是我們,我們全體。」他繼續翻出更多的東西。

  「為什麼要一直拿給我?」

  「這不正是妳需要的嗎?來,有了這個你便掌握了時間;這個無聊的時候使用;這個在捷運上很實用;這個可以幫你打發時間,當然它也包含了前面那個的功能……」

  帽檐下的眼神露出越來越濃的笑意,不斷將懷裏的東西塞給我。包包,手錶、衣服、襪子、鞋子、手機、遙控器、鬧鐘、隨身聽、平板電腦……一件又一件大大小小的金屬和塑膠製品在石塊上越堆越高。太重了,太沉重了,我終於負荷不住,鬆開了手。除了最初的那兩塊石頭,其它擁有各種功能與用途的物品,通通在落地的那一瞬間粉碎,成了灰塵般的銀亮碎屑。

  「我不需要!」我大喊。

  潮帽男孩錯愕地停下動作,雙手還卡在半空,他的笑容消失了,身體不自然地扭動著。

  「你怎麼了?」我忍不住問道。

  「錯誤問題,我很好,謝謝關心,但妳怎麼了?」他歪著脖子,嘴巴一張一闔,聲音彷彿不是源自聲帶,而是從別的、安放在喉嚨裡的裝置發出的。

  「我沒事。童!」我仍盯著潮帽男孩,不敢輕舉妄動,一面暗自希望童會聽見我的求救。

  「問題就在這裡,妳不可能沒事,蜘蛛不能沒有網,貝殼們離開外殼就無法生存,這是不自然的,妳是不自然的。」

  「哪裡不自然,你一直給我的這些東西才是!」

  「NO,這些物品、道具、工具、產品、設計、配件、衣物、裝飾,它們全是妳的一部分,只不過太多太瑣碎了,於是妳把它們分離出來。這裡的每一個東西都是妳分離自本體的外部記憶,它們都有著同樣的染色體,和妳一樣。

  「但我不需要,你聽不懂嗎,我.不.需.要.!」

  「所以我才說這是有問題的,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才讓妳脫離了自然,脫離了法則。我們要一起把錯誤的程式找出來,隔離,然後移除,讓妳盡早回復自然運行的狀態。」

  他低下頭開始喃喃自語,不斷磨擦著手指,不時吐出一些片段的語句。

  「更新檢測……初始化……初始化失敗……怎麼會……亂碼……先隔開,隔離出去……底層記憶體……又是亂碼……從哪裡滲透進來的……中樞系統……病原體……導致亂碼的病原體……異常狀態底下仍能運行的程式……

  「啊,有了,用老方法不就好了。」

  他彷彿想到了什麼,抬頭盯著我,露出微笑。

  「呵。」他笑。

  「又怎麼了?」我已經快崩潰了,無奈似乎有某種強制性的驅動力使我無法挪開半步。

  「沒怎麼,只是我們自己設計的產品而已,最早的設計之一,可以裝下妳所有不滿的情感,憤怒、嫉妒、悔恨、屈辱,把它們都封印在裡面吧,這樣見到下一個人時才不會把他們嚇著,誤以為妳是兇惡殘暴的狼犬。做一隻羊吧,或小白兔,耳朵長長眼睛紅紅的小白兔,對所見之人微笑,露出微笑,釋出善意,告訴他們妳是無害的妳是關懷的是有教養的,不需要從他們身上獲得一丁點東西。」

  我很害怕,望向往對街的騎樓尋找童的身影,但她不在那裡,她並未折返。

  「微笑啊微笑,妳知道嗎微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隻人猿,在眼前的樹叢騷動時露出犬齒警示,卻發現躍出的是另一個同類,懷著猶豫善意與飽食眼神的同類。於是牠也想回報,讓善與善、快樂與快樂在他們間彼此流動相互增益,但自己那尖銳細長的犬齒與因恐懼而扭曲嘴角已無法即時收回,於是他只剩一個動作可以選擇。」

  潮帽男孩忽然撐開他的下顎,露出兩排尖細的利齒,暗黃色的齒垢從牙根處向上攀附,牙床內側盡是腐肉的殘渣,與唾液混合後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那就是以自身無比愉悅的善意強行支撐顏面上兇殘的威嚇表情,牠傾盡全身的力量並動用所有的面部神經,試圖徹底扭曲反轉自己原本混雜憤怒和恐懼的強烈情感,把它帶向一個安全的,可以被接受的狀態。於是那僵硬的面頰、提高後被拉寬拓展的下額與緊閉的利齒,終於被對方認同了。

  「是的,牠在笑!」

  潮帽男孩越說越激動,口中四支犬齒不斷增長,口腔隨之撐大、突出,他背部的肌肉蜷曲隆起,手臂上竄出了棕色長毛,最後竟從口中發出了理當不屬於人類的嚎叫。

  「笑啊!」牠叫道。

  這一叫才讓我回過神,全力往反方向跑去,沒想到腳底觸感變得虛浮,身旁的路人都不見了,只剩一支支鞋子在紅磚步道上迴旋著,化成了一尾尾的熱帶魚,黃色、紅色、黑色……垃圾桶旁許多黑點般的蝌蚪痛苦攤在地上蠕動喘氣,我不忍踩過,於是奮力一躍,沒想到我竟回不到地面了,就像在太空中漫步一般。

  我回頭,戴著潮帽的長毛人猿張開滿是利齒的口腔向我撲來,還是沒辦法踏回地面,我只能採取游泳的方式,手腳並用在西門町的街道上空滑著。鞋子幻化成的熱帶魚在地表悠游,遠方的霓虹招牌與電視牆兀自閃爍著,只是畫面中的廣告人物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些圍繞著手機、碳酸飲料和平板電腦旋轉跳舞的成了一隻又一隻毛茸茸的狒狒,牠們駝著背挺住長度誇張的人中,對畫面中的金屬物件膜拜。

  惱人的電子音樂仍舊以心跳的頻率播放,這是唯一沒變的事情。我看見前方建築物的一扇窗戶沒關,便努力往那裡游去,好幾次感覺到潮帽人猿手臂上的細毛擦過腳踝。

  我終於攀上窗邊,還沒來得及確認窗框大小便把身子往裡面塞。屋內是漆黑的,忽地一道光束從右方射入,我猛抬頭,左手邊的布幕亮起,我立刻查覺出這黑暗場域的真實身分。

  電影院裡似乎空無一人,我雙手抵住窗內牆面,終於把整具身軀移入內部,追著我的人猿已經不知去向了,也許加入那群狒狒的祭典了也不一定。只剩下那頂黑白色的潮帽緩慢飄過西門町的街頭,周遭的熱帶魚絲毫沒有注意。

  螢幕畫面仍是空白的,藉由反射回來的光線隱約可見大概十五排左右的深藍色摺椅,以些微錯開的方式排列,兩側牆面下方約膝蓋高的位置安排了「逃生出口」的指標燈箱,泛著青綠色的冷光。

  我正在思索放映廳的出口是在前方還是後方,忽然聽見後方一清亮纖細的斥喝。

  「嘿,那邊的人,影片要開始了,快點坐下。」少女的聲音。

  要坐下,要坐下,我喜歡那聲音的語氣,自信地公正地維護著某種秩序,不容質疑,影片即將開始,請找位子坐下,禁止高聲談話,食用氣味過重的食物,不要打擾身邊的人,請,謝謝。

  我趕緊選了一個最接近的摺椅,約莫在第八排左側靠走廊的位置。我彎著腰,順勢將身軀滑進兩片椅板的夾角中,柔軟的細緻絨毛觸感從手臂與大腿底部傳來,我看著扶手上的圓形凹槽,後悔沒能帶杯飲料進來。

  忽然低頻震盪,銀幕轉黑,雄壯的弦樂與管樂齊鳴,在低音鼓一陣連續敲擊後,「正片開始」的字樣浮現在螢幕上,好像舊時錄影帶的開頭。

 

  蘇子淇的面部特寫是這部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即使在調過顏色的淡雅高畫質影像中,其五官仍嚴重缺乏著某種主角必須具備的特質。

 

  後方傳出笑聲,同先前清脆嘹亮的嗓音。

 

  蘇子淇在臥房裡獨自玩著動物外型的絨毛玩具,她讓紅鶴、鬥牛犬與鮮綠色樹蛙彼此擁抱,組成一個和樂的家庭,並邀請處在角落個性羞怯的幼小綿羊加入。綿羊怯生生地看著威武的鬥牛犬與聒噪的樹蛙,紅鶴則用細長的喙溫柔輕啄著小羊佈滿纖細白毛的背部。

  蘇子淇大力彈跳著,撲倒又迅速爬起,窗簾的空隙透出夕陽的橘黃,渲染在父母親鋪著深褐色被單的床鋪上。然後她玩累了,由邊緣躍下床鋪,輕盈的身子落在木製地板上發出輕響。她打開房門向外窺視一陣,走到對她而言巨大無比的衣櫃前,伸手,墊起腳尖。

  蘇子淇背著單肩式斜背包,走在方形石板拼成的人行道上,她回頭望了一眼,將腳背拱成弧形,腳趾用力墊起,飛躍於石板之上,在方格與方格之間不做多餘的停留。一塊一歩,一歩一塊,盡可能避開其間灰褐色泥垢冒著青苔的縫隙,就這樣跳到了無人等候的公車站。右前方地面上,一條泥垢自隙縫脫離,後半段如貓尾彎曲,翻轉露出側邊的溝痕。她悄悄地,悄悄地用鞋尖踩住泥條尾端,施力,旋轉腳踝將之徹底拔出。

  

  我戰慄著、瑟縮著,恐懼感侵入腦隨使後腦一片冰涼,彷彿尖刺插入的劇烈痛楚隨後襲擊著頭皮。視野模糊了,焦點失去,我摸索著扶手與前排椅背好自我定位,這裡是哪裡?銀幕中的人是誰?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欸,蘇子淇,是妳欸!」後面的聲音說。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沒有想到,妳原來是這.樣.的.人.啊?」

  「不是,影片裡的不是我!」

  我站起身朝後方大喊。

  「長相一樣、聲音一樣、動作一樣思考方式一樣習慣動作一樣潛意識一樣夢境一樣,那就是妳啊,貨真價實的妳。」

  「不對,妳弄錯了,這些片段都是不合邏輯的!它們獨立存在,沒有任何主體能夠觀測,是不.能.夠.被觀看的,它們存在因為不被觀看,而在這個先驗條件之下,所有被不合邏輯而觀測到的客體都不是!」

  「妳在說什麼啊,好複雜喔,不就是覺得丟臉嗎?」她說。

  我終於發現那人位於右後方的角落,她將雙腳翹在前排的椅背上,身體向後仰著,歪頭看我。投影的光線自她鼻尖擦過,我似乎窺見了一熟悉的身影,內彎的弧型短髮,尖銳高昂的下額散發著傲氣。

  小呆?不,不是她,相似的身形卻擁有截然不同的氣質,傲慢,輕賤鄙視任何掠過眼前的影子,攻擊性強烈的語調。

  鬱金香

  雖然有著小呆的外貌,但囂張跨坐在摺椅上的少女內在人格驅動必定是鬱金香學妹沒錯。

  「學姊,我原本還以為妳不是那樣的人呢!」她開懷地說,雙眉彎曲,眼勾如弦月。

 

  蘇子淇把碗槽底下的櫥櫃拉開,拿出一罐水蜜桃罐頭。

  蘇子淇躺在床上,路燈將鐵窗的影子投射在對面衣櫃的白色拉門,她彎著脖子盯著那一條條暗黑色粒子組成的陰影,久久未曾闔眼。

  路邊的水泥高牆爬滿深綠色闊葉爬藤植物,細瘦的根莖如圖騰交錯縱衡,蘇子淇沿著階梯往上走。頂端開闊,河道遠方寬敞的腹地,椅著斜坡而下,網格狀的堤岸,混合碎石子與水泥,凹凸不平的斜坡摩擦力足以支撐站立,她下到水邊,跨過低矮的ㄇ字型銀白色圍欄,走入蘆葦芒草叢生的石塊間。溪水流過低窪處,風陣陣將裙襬搖曳,水面生起皺摺,細小黑點般的蝌蚪換氣造出漣漪。水鳥驚起,揮舞白色羽翼飛離此岸,嗡嗡聲的蒼蠅在略高石塊陰影處迴旋著。她好奇,她走近,一失去光澤的銀灰色魚屍躺在岸邊石上,腹部早被蛀壞腐爛,漆黑空洞的眼窩內噴濺出駭人的氣味。

 

  「怪胎、畸形、變態,學姊妳原來是變態啊呵呵呵,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妳傾盡一生避免自己像個丑角,不料,卻完全展現了搞笑的特質啊!」

  我邊控制著顫抖的身軀邊以醉酒般的步伐衝上影院鋪著暗紫色吸音地墊的臺階,早已無暇理會鬱金香學妹了,現在我只想全力阻止影片的繼續播放,阻止因不合邏輯而被觀看的影片播放,阻止瓦解我獨立性的碎屑崩解。

  通道盡頭是面漆黑的牆,我搜尋到一扇泛出微光的門框,「播映室」,紅光指標燈箱,我向前,用力推開。

  一陣光亮刺眼,又是臺階,白色的臺階,兩旁碩大金屬機械發出運轉的低鳴,往上,最後一階,如同軍艦巨砲的放映機橫架在房間中央,膠卷迅速抽轉於兩直立的圓形碟片。一雙蒼白如冰霜的手正拖曳著音量拉軌,放映室低矮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照射著,我瞥見了那隻無生命的人形陰影,感到一陣噁心。

  「嗨,子淇。」童說。

 

  是她沒錯,我會這麼想是因為,剛才到遇見潮帽男孩為止,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並不是童。雖然長相分毫不差,但作為童的這個獨立人格,與夕陽落下前在對街騎樓消失的那個少女間缺乏著絕對的連貫性,這也是我從一開始內心浮現的不協調感之來源。

  「妳注意到啦?沒錯,我用分離出去的表層人格做了一個分身,從踏出六號出口的那一刻便置入了,還以為能做得不著痕跡,沒想到妳還是有點智商的嘛。」

  童對我說,卻仍不時轉頭透過播映室的方格窗遙望影院銀幕。

  「妳是如何發現的?談話內容?共同記憶有出入?還是意象(影像)建構上的瑕疵?」

  「影子。」

  「哦?」她仍看著窗口。

  「妳那散發著腐敗惡臭的骯髒影子,拖曳著黏稠白濁如蛞蝓痕跡般的影子,並未尾隨在那名少女的身後。」我大聲說。

  「噢,所以說本質才是最難複製冒充的,按照笛卡兒的說法,複製人都是沒有靈魂的爛肉殭屍喔,因為本體只能有一個,呵呵呵。」她不經意地笑了,少見的笑容,難看至極。

  「夠了,童,看著我!妳到底想要怎樣?」

  「沒,不過是想看看妳到底瞞著我什麼,隱藏在心底無人知曉的私密記憶,小小子淇的小小祕密,哈哈。

  「所以我用最平穩和善的方式一歩步引導,好讓妳放鬆戒備。妳那曲折布滿棘刺的防備意識還真難瓦解,我派出的禿鷲差點沒能得手,幸好即使妳不曾鬆懈最外層的新哺乳類腦,還是栽在禿鷲的微笑伎倆上了。連結龐大動作語意的鏡像神經元一旦被觸動,根本不必使用其他複雜的認知機制,妳的所有資訊便如嘔吐物一樣流出來了,嘩啦嘩啦,我都不想要知道那麼多呢。」

  「所以潮帽男孩……」

  「沒錯,也是我安排的。」

  「前一次也是?」

  「兩次都是,第一次的出現是為了讓妳的杏仁體體驗尷尬與恐懼,並把這些情緒在無意識中與禿鷲的意像連結。」

  「所以當時我在西門町被潮帽男孩強迫推銷時,妳只是站在騎樓底下看著!」

  「當然,那時我就設想了,妳那變態的心理一定早就看穿對方的企圖,卻因為懼怕尷尬而不敢揭穿,於是被迫咬上明知是陷阱的魚鉤,還滿臉笑意。」

  童的雙眼飄至左上方,浮現茶紅色血絲錯綜的眼白。

  「真是當之無愧的悲劇啊,妳那致力洗刷自身屈辱的滑稽樣,第二次見到禿鷲時到底在想什麼,竟然就這樣笑了?多像個演化中途失利而消亡的蠢笨物種,不惜走入絕路也要拚命維繫自身僅有的失敗基因。妳那表面冷靜和善私下卻不顧一切試圖奪回尊嚴與優越感的樣貌,簡直像是最後一隻落單的遠古雌性人猿瘋狂尋找著配種的陰莖,被各種分支譜系外的雄性拒絕後甚至找上了根本不是靈長類的物種。在根本無法解讀妳的肢體語言的牠們面前搔首弄姿,張開充血雙唇的紅潤大口慾吞下其滑嫩精液,對方卻連勃起都不想。

  「在那一瞬間,妳究竟得到了什麼?那無以名之的混亂情感狀態,夾雜自尊與羞辱、恨意與愛意的傾刻,妳的開心也太腦殘吧?

  「那一刻的妳無法容下任何知覺,純粹只有內在情感的攪動變幻,表面上仍在開口、說話、諦聽、微笑,其實妳根本就已經封閉了所有對外的感官開口了。一切都交給那兩團交感神經運作,除呼吸與心跳以外,妳已經是個自得其樂的空殼了。狼吞著自禿鷲傳來的善意,在內部重組,將之美化、誇大,形成一愉悅能量的內在來源,終於妳發現了嗎?所有外在經驗的一切都只是妳自己啊,妳就是痛苦、悲傷、屈辱、狂喜、快感、優越的供應者、創造者,妳誇獎了蘇子淇,妳辱罵了蘇子淇,妳觀看她的痛苦妳安慰她解救她取笑她再次解救她……」

  「閉嘴!不要再說了!這都是妳害的、都是妳害我的!」

  我開始破壞播映室內可被移動、毀壞的物體,遙控器、連結導線、監聽器……我將手指硬生刺入仍在高速旋轉的放映機上的膠卷,底片擦過我的手指傳出刺痛與灼熱。

  「沒想到我竟然忘了關窗戶,妳的潛意識是不會放過任何不協調的微小細節的。於是我從記憶裡抽出了鬱金香學妹的外型,做出一個拙劣的意像(也許混雜著一些妳朋友的,時間太趕我來不及將其完全分離),試圖以妳對她的恨意幫我吸走注意力,雖然最後算失敗了。」

  我一把推翻膠卷,播放器嵌在支架與底坐上無法撼動,我發狂地踹著、推擠著,連一絲光線都不要被投影至窗格外的銀幕上。

  「不過最最最好笑的是,妳拼死捍衛的竟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還以為會有更加赤裸、血淋淋的童年創傷或黑暗回憶之類,如通俗劇般讓觀眾啞口無言的劇情。」

  推倒、破壞、粉碎、踐踏、毀滅殆盡,我要將一切不該被看見被聽見的事情毀滅殆盡。

  「這些一.點.也.不.重.要.啊.?」

  有什麼東西霹啪燃燒了起來,發出塑膠遇熱般的刺鼻味道散落在地一圈又一圈的膠卷底片迅速起火,一旁的金屬機械爆出了電子火花,紫色、藍色,光點不時噴濺,高熱物質擦過我的手臂。

  我本能想望外逃,卻有一個聲音要我留在原地。

  我必須看著它們被燒光,燒成灰燼。

  燒成灰燼,它們必須燒成灰燼,無法被解讀、被批判,一切終究要成為沒有意義的殘渣。

  「子淇,其實,根本沒人想要了解妳啊。」童說,恢復了她一貫冷漠,帶著些微不屑的表情。

  在濃煙瀰漫之中,我看見她伸手指著我的背後,我回頭,一綠光閃爍的燈箱,寫著「逃生出口」。

 

這時,陸

  結果我們還是沒有開始工作。

  新聞畫面上,天秤颱風在台灣島西南外海處靈巧地畫了一個逆時針的圓圈,沿著巴士海峽頂端繞啊繞,竟飛到了台東和蘭嶼中間。吳教授看著烏雲滿布的天空,無奈地說了句「這也沒辦法啊。」便拋下我們去其他部落找朋友了,僅僅叮囑晚上不要靠近海邊。

  於是這天又放假了,除了早上在朗島部落轉了幾圈,認識環境以後,雨水便嘩啦嘩啦地打在民宿門口。地面長滿柔順的青草,一塊塊平扁圓形石板鋪成步道,一旁的芋頭田裡滿是深綠色的芋頭葉子,灌溉水經由渠道流入池子淺淺一層,田地周圍長著好些檳榔樹,約有三層樓高

  「好想去浮潛喔。」威瑪托著腮。

  「我們進度已經嚴重落後了啦,還想著浮淺,就算放晴了也該先拍照才對。」小呆火氣大了些,可能天氣使然。

  我們三人坐在民宿院子的涼亭裡,圓木搭建的涼亭,椅子是長條木板釘在柱子上,表面磨得油亮。

  威瑪把腳翹上涼亭中央的小木桌,點起一根菸。

  「所以,到底要拍什麼東西啊我們?」

  「之前在台東,工作室的人不就跟我們說了一堆,你都沒在聽喔?」小呆繼續不滿著,臉頰鼓鼓的。

  「聽,有;聽懂,沒有。蘭嶼有什麼好宣傳的,飛魚?丁字褲?抱持著這些刻板印象的人是不會特意關注其他宣傳的,珊瑚礁、壯麗的巨岩或落日海景,這些綠島、墾丁、澎湖都有吧?我是說,海島就一定有這些東西啊,那我們還能有什麼宣傳?」

  小呆吸了一口氣,正要張嘴,又被威瑪搶過。

  「喔我知道,你要說這裡有熱情的當地人,能給你不同於其他地方的風俗體驗之類。但重點是,我們不是觀光客好嗎,所以才會一來就和當地人去海堤上喝酒吹風看月亮,然後彼此分享些觀念和經驗。但那些人,所謂的遊客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他們才不在乎這群皮膚黑黑的傢伙經歷過什麼,喜歡聽哪個類型的音樂,曾經去台東或台北找過工作之類的。」

  「你亂講,如果我是觀光客,我就會想要認識當地居民,和他們聊天,瞭解他們的生活方式,而不只是逛街拍照買手工藝品而已。時代已經改變了,只有老一輩的人才需要所謂的『景點』和『名產』,年輕人才不在乎這些東西。」小呆反駁。

  「不,妳錯了,相信我,妳會這麼覺得那是因為妳是小呆,小呆喜歡這些,但大多數的年輕人,像我們班上的人,到哪裡玩還不是只會拍些照片,然後標籤在臉書上。他們才不想接觸當地人,聽他們的故事,少年少女們需要的,是可以在回家後拿出來炫耀的東西,只需要稍微特別一點的,卻還帶有普遍性的物件。妳和達悟族人喝酒聊天以後,能得到什麼?記憶太過個人性,沒人有興趣聆聽。」

  「子淇就會聽!」小呆氣呼呼地拉我入伙。

  「哈哈。」我乾笑。

  「她只是怕妳難過才聽的,對不對子淇?沒人想知道他人無關緊要的回憶,除非能以此取樂,不然看看照片,說聲『好漂亮喔!』就好了,大家都樂得輕鬆。」

  「反正,這些也沒辦法被拍攝。」我說。

  

  雨越下越大,開始颳風了,原本筆挺的檳榔樹開始朝一邊傾斜,芋頭葉紛紛倒頭亂竄,昨晚聒噪不已的黑眶蟾蜍通通沒有聲音了。

  用完民宿老闆娘烹煮的豐盛晚餐,炸飛魚乾和辣炒九孔以後,我和小呆回到二樓的房間盥洗。滑亮的深咖啡色木製地板,簡單到幾乎可說是簡陋的房間擺設,兩張單人床,兩扇橫向拉動的窗子。

  「吳教授打手機來說,他今晚住朋友那邊,不回來了。」

  威瑪走進房間,我坐在床鋪上拿著毛巾正在擦頭髮。

  「小呆呢?」

  「洗澡。」

  「喔。」

  他在房內繞了半圈,坐到另一張床上。

  「好無聊喔。」

  「是啊。」

  「等小呆洗好要不要來玩撲克牌?」

  「好啊。」

  強風敲擊著玻璃窗,音量正好掩蓋住了尷尬。

  我能想見威瑪拼命搜尋話題的內心,他是來找小呆的,卻沒見著,又不好意思回去。即使他總宣稱自己鄙視那些瑣碎的人際禮儀,「怕別人難堪」這個強制力對於威瑪依然有效。

  「妳朋友,童于萱後來怎麼了?」

  「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還有沒有幹了什麼酷炫的事情,發狂揍人或怒嗆老師之類的?」

  「她越來越少和別人說話,當然本來話就不多,但就連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也是。她動不動就聲氣,看見路人生氣,看見公車上的廣告生氣,在麵店吃麵也會生氣。」

  「吃麵生什麼氣?」

  「不好吃,她付錢時直接對老闆說你們的麵有夠難吃。」

  「哈哈,老闆有說什麼嗎?」

  「沒有,一臉稿不清楚狀況的表情,他應該很少遇到這種客人吧?」

  「若是我也頂多對同桌抱怨一下,嗆老闆也太壞了吧?」

  是啊,她就是個壞蛋。

  小呆同樣拿毛巾包裹著頭,走出浴室。

  「小呆小呆,我們來玩牌,我快無聊死了!」

  「先等我擦乾頭髮。」

  「快點快點快點!」

 

  就在威瑪與小呆的嘻嘻鬧鬧中,我們一連打了五局大老二,然後是三人橋牌、接龍,收尾時威瑪又提議要玩大老二。

  「最後一場,見真章。」他興奮地說。

  「你以為這樣可以洗刷一開始三連敗的戰績嗎?」小呆皮笑肉不笑。

  「少廢話,我發牌了喔。」

  三個人玩大老二時牌發三份,多出一張攤開擺中間,手排中有梅花三者得之。抽到最弱的牌的人可以多拿一張牌。多一張就多一次機會,但如果攤開來的那張牌對梅花三的持有者來說全然無用,是個累贅的話,也不能不要。這就是規則,無法不接受,這是理論上的優勢,必須接受優勢。

  最後,拿到梅花三的威瑪以一對愛司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四張二有三張在他的手牌裡,小呆與我都無力反抗,只能任憑他用單張的戰法蹂躪。

  「沒有人要壓嗎?好,各位觀眾:一對愛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牙齒張得開開的。

  「你只是運氣好而已,少在那邊得意!」小呆怒斥。

  得勝的樂趣何在?運氣比他人好的樂趣何在?一出生便坐擁旁人一輩子都無法獲得的事物,是應該感到開懷的嗎?我不知道,對於這種情況,我總懷著一份莫名的罪惡感。比起那些成長於孤兒院的人們,比起那些愛滋母親生下的嬰兒,馬路旁賣玉蘭花的老婆婆,地下道裡不斷磕頭的獨臂乞丐,那些出生在輻射之島,高中畢業就去台北工作的達悟人。

  是童的話,應該會很開心吧?開心自己所擁有的,以他人悲慘的命中注定取樂,是的,就算我們關心我們憐憫也不會有任何作用,但我生理上就是快樂不起來。

  我應該快樂嗎?

  「威瑪,人為什麼會笑?」我問。

  正在嘲笑最輸的小呆整裡撲克牌的他,一時恍了神。

  「因為開心?」

  「不,我是說為什麼只有人類擁有笑的能力,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嗯……困難的問題,我想一下。」

  「猴子不是也會笑嗎?」小呆問。

  「No,黑猩猩們戲耍翻滾時事會發出一些清晰的喘息聲,聽起來像笑聲,但那和人類的笑是兩回事。牠們發出喘息時同時呼氣和吸氣,而我們發笑時只有呼氣,不信妳試看看。」威瑪百出一副學究姿態。

  小呆當然沒試。

  「關於笑,人類學家與科學家目前還沒有明確的定論,推測與呵癢有關,原始森林裡的人猿們以此建立信任關係,越會笑代表越親暱;同樣道裡,也可能是嬰兒與親屬之間的回饋圈,越多笑聲則越多照料,親子間的連結也越緊密。」

  「所以是為了不被拋下嗎?」我脫口而出。

  「不被拋下……這樣似乎也解釋得通,笑是建立親暱關係與信任的手段,本能驅使的無意識手段,也許可以這麼說。」

  「那玩遊戲時為什麼也要笑,還那麼洋洋得意?」小呆完全衝著剛才的敗仗而來。

  「遊戲是笑的原型啊。」

  說完,威瑪向後仰倒,躺在床上。

  「自以為耍帥,明明是在拼命回想。」小呆湊到我耳邊說。

  「遊戲是什麼,兩位不妨想想看(小呆發出不屑的鼻音),遊戲的本質,就是危險,假的危險,虛晃的警報,然後鬆一口氣。」

  「還記得鬼抓人吧,小時候玩的遊戲?四下逃竄、擦過衣袖的爪子、獵者眼神掃過的顫慄。相互刺探彼此的殘於體力,會不會突然衝刺?會不會急轉彎?挑臖著鬼者與獵物的最短距離,伺機、抿嘴、尖叫然後狂笑。」威瑪坐起身,走下床鋪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儼然一副雅典城邦演說家模樣。

  「提問,為什麼害怕?被鬼抓到會怎樣,會被吃掉嗎?會死嗎?不,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依然活著依然健康無慮。遊戲是混雜矛盾的訊息輸入『妳有危險』、『妳沒有危險』;『妳要被抓住、吃掉了』、『妳不會怎樣』,對立訊息引起的神經焦慮與理智接管後的放鬆,讓妳不由自主地放聲大笑,笑是無可避免的,既使用盡全力也只能免強止住,因為它根本不是妳所能掌控的。笑是原使世界與現代世界的間隙,是跨越雙重時空、串連雙重時空的連結,連結了你我,連結我們周遭的人,遠溯至遠古莽原時期,人類的無毛共祖。」

  小呆激動地鼓掌。

  「精彩、精彩,牌戲專家、人類學大師,您的演講實在是生動非凡,嘆為觀止啊!」

  「好說好說。」威瑪謙虛地鞠躬。

  一把撲克牌被甩到人類學大師的頭頂,啪的一聲,飛濺散落。

  「你這個作弊的騙子,剛才你主動要洗牌我就知道有問題了,哪可能抽到三張二還有一對愛司,難怪你笑的那麼詭異!」

  小呆跳起來,拿枕頭追打著威瑪。

  「所以在逐漸乾燥凋零的叢林中,那甫學會直立行走的猿類,在遇見樹叢後懷著善意的同伴時,強自壓抑獠牙,扭曲恐懼憤怒的嘴角,那表情……」

  不知不覺間,風聲已穿透了牆壁與玻璃窗,穿透了人們彼此的公定基本距離,刺進骨髓深處,激起了一陣酸疼。而我的疑問,自然而然地,消失在風兒帶來的恐懼之中。

  

  風兒蕭瀟,雨兒飄飄。恣意撕裂著拉扯著破壞著,狂暴擊打眼前一切,路徑上的所有阻礙物,跟從地心引力跟從法則,藉著規則順著規則,刺滲著然後毀滅消彌,後續的雨點補上,槍淋。轟轟轟隆隆,雷電助陣,大氣間的電子磨擦,對土地的恨意。石塊粹裂,浪濤捲上公路,砸毀膽敢靠近海岸的建築。禱告山上上的白色十字架斷裂,加油站的油箱被奪去,農會屋頂掀飛,逝去、逝去,它們死去,無數的財產資源死去,尚無人知曉,故無哭泣。唯巨風陣陣,樹木翻飛、亂倒,不該倒塌的倒塌,應該抓緊的滑動鬆手,核廢料廠高聳鐵門前,巨浪駐足,享受殘殺前的喜悅,死滅性能量,走向死亡的衝動。

  人類正提供屠宰的享樂給客體。

  風壓造成的震波滲進民宿的金屬脊梁,我緊在閉的雙眼黑暗裡,想像那些接縫處浮現的細微裂痕,原本壓縮成方的塊狀粒子搖盪鬆動,被空虛刺穿。床腳傳來的浮躁,被波動鼓譟的固體,不該變動的穩定質量,它們遭到慫恿,自恆久的存在中忽然湧現了瓦解的衝動。自我應該是要永恆且連續存在的,外界一切均無法影響,無法動搖一絲,但此刻,精神的保護被鬆動了。我並不瞭解,不瞭解這是如何龐大的力量正在行使它自身,它如何能行使本質混亂的自身?它瘋了,那是瘋狂的,瘋狂侵入我的觀念,感知影響了理性,再強的狂風都無法吹倒建築傷害到我們,這堅定不移的信念,竟被牽動了些微。如果建構出這世界最根本的東西沾染到一絲瓦解的氣息,那還有什麼信念可以阻止毀滅?

  

  據說,那是十年來最慘烈的一次颱風。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一夜無夢。躺在身旁的小呆仍舊酣睡,昨晚她因過度驚嚇而央求同睡一床,我自然不會拒絕。很早,我不想打開手機,走下樓梯,出民宿大門。海面上,朝陽仍未升起,只有光亮一片映照著雲彩。為什麼凌晨青鬱的天空與夕陽的昏黃有所差別,太陽的角度不都一樣嗎?我暈眩且迷惑著,也許太早起頭腦尚未清醒,竟以為由於昨晚的颶風,天邊的巨大火球不會再升起,一切都歪斜位移,離開了軌道。

  踏著門前的石板,綠草上的露水點點,濕潤透亮。我輕躍,落下時震碎了周圍水滴,沒了光暈,黯淡一圈。

  眼角有色塊浮現,人狀意象,驚訝,轉頭,涼亭內一人獨坐。

  我站在原地,怯生著,喊。

  「早。」

  「坐吧,子淇,妳起得真早。」

  吳教授抽著捲菸,指了指一側的木板,說。

  

  「我一早騎摩托車回來,蘭嶼狀況滿慘烈,加油站油箱都不見了。」

  「是喔。」

  「馬路上都是淤沙和碎石子,之後騎車要小心。」

  「嗯。」

  「農會整個不見了,散成瓦礫堆,亂石和汽水、泡麵與零食混雜著。」

  「好慘。」

  「是啊。」

  吳教授說話時將眼睛向外撇,不特意去看任何物體,三十多歲的他頭髮向後梳,穿著淺藍色襯衫。吳教授那絕少變化的面部表情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語氣平淡的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只是陳述事實。

  「我聽說妳前天晚上喝醉了。」

  「嗯……」

  「呵。」

  吳教授是少話的,如果你沒有話題,他幾乎不主動開口。

  我們形成了尷尬的直角,我暗自打量教授的側臉,而他卻看向前方,不是芋頭田、民宿或海岸,也許有什麼想像的意象在他眼前形成,也許他的經驗世界自行建構出一副除自己外無人得以窺探的景色,是殘破的島嶼嗎,抑或颱風能量的殘留?我試圖猜測想像卻徒勞,果然鏡像神經元所讀取的只能是情緒,而非夢中童所指稱的思緒,和記憶。

  「什麼好笑的?」他問。

  我必定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微笑。

  「是昨晚的夢,我不小心把夢與現在連繫起來了。」我解釋。

  他也不追問,只是點起第二根捲菸。

 

  我想這是一個和盤托出的好時機,狂風捲走了人們對於日常瑣事的興趣,破敗的異常景象始陌生感增加,個體化原則的效能大幅提升,我們終於能從環境中打碎、抽離,直到建立起新的信任關係之前,我們都是獨立的。

  所以我想,這是讓他人理解童的最好機會,也許在異常外在壓迫神經時,焦慮能轉化成信任,當對於同類的信任超過對於系統、體制、機構與教條的信任。

 

  然後我說了,緩緩地把全部都說了出來,當然有些地方並不完整,當然我還是隱瞞了我不得不隱瞞的部分,那些不可被觀看評價的部分,不過其餘的,我再無保留。

  訴說的同時,我自己彷彿重新經歷了一遍和童的關係,從相識,成為一同抵抗無聊的夥伴,魚和鬱金香,越瞭解便越畏懼彼此一直到我終於揭開性格中所痛恨的,被怒火和作嘔感包圍的時候。我說我希望持續得到她的庇護,希望成為我認為她想要我成為的樣子,渴望那種合一感,渴望互為主客體的關係,彼此供給友善的能量、安慰與笑容。我說了無可挽回的分歧的發生,我的雙重性被徹底看穿與討厭,然後我走向魚以及正常的、平和的世界,然後她從另一扇門後消失、下沉,直到深遂無光的彼處。

  我多麼希望吳教授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情況,我該否定什麼,該如何看待我對於自己的不相容。

  「後來童不再搭理我,在學期最後的幾個月裡,我們幾乎沒說上話。她不找我,我也不敢主動去找她,彷彿有一面無形的牆壁硬生生將我擋在外界,雖然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我卻無法向前一步。

  「然後我推甄考上北藝大,然後我畢業了,從此再也沒遇見童,就連簡訊或臉書上都沒有見過。

  「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我主動突破那道牆的話,對於現在,對於此時此刻的我來說,會有任何影響嗎?我會因為與童的和解而成為別種面貌的人嗎?有這種可能性存在嗎?我不知道,但卻直覺認為那是一件錯誤的事情,我與童的友情消逝是一件無可挽回的悲劇,希臘神袛式的預言。那段友誼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我不會因此而一蹶不振,不會因此染上憂鬱症、喪失學分、在未來失去工作或怎樣,只是僅就直覺,僅就直覺,我覺得這是個錯誤,我犯了錯誤了。」

  吳教授換上了第五或六支菸,吸了一口,某種清新的香料氣息瀰漫。

  「子淇,這並不是犯錯,只是妳會覺得難過而已。」

  他的眼神稍微往上移了幾毫釐。

  「從剛剛聽到現在有兩點想法,第一,我認為妳朋友,童,這個人……」吳教授微微轉動脖子,似乎在尋找某些詞彙。

  「太壞了。」他吐出一大口煙。

  「她並不像妳說的那樣把一切攤開,把自己的好惡情緒思想等等內在情感外顯,那是刻意的。看似誠實地同時表現出矛盾的裡外人格,藉此達到一個統一的狀態,但這也只是從外觀測到的。事實上,我認為她還隱藏了某個絕對性的秘密,她那深沉的心計藉由實話來保衛謊言,讓妳以為什麼都攤開了的同時,她早就把最隱密的部分安放在觀測者的腦後,大剌剌地在躲死角跳著裸體舞蹈,因為她明白沒有人會朝那個方向多看一眼。

  「童一次次做出相互矛盾的行動,只為混淆他人的評價,她建立形象後隨即摧毀,站在所有對立的立場然後自我批判以做出沒有立場的假象。子淇,妳難道看不出來關於童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來的假象嗎?」

  吳教授眼神轉向我。

  「可是,每個人不都在做著與自己內在性格截然相反的事情嗎?極度自卑的人恣意放縱地生活著,膽小懦弱者任意攻訐、放聲謾罵他人,而那些最缺乏的人們總是大力宣稱著自己不需要愛。」我回答。

  「沒錯,但事實上,如妳所見,這些與內心矛盾的行為,我們,旁人其實都會看出來,而她卻分割了表面人格,將第二部分偽裝成自己的內在。」

  「可是,」我急了,不顧打斷了教授的話。

  「可是如果童真的把表層人格分成了兩分,目的是隱藏保護真正的裏人格的話,那就太詭異了。」

  「說下去,為什麼詭異?」

  「因為、因為這樣一來,童的內心就只剩下『保護真正的自己』這一道命令,可是如果她要保護的是『她要保戶真正的自己』的這個動機,而這動機……」

  「這麼說很複雜,我試著解釋妳的話。」

  吳教授用手勢制止了我。

  「首先,童于萱為了隱藏自己的內在而把表層人格分割成兩部分,且用其中一部分冒充了裏人格,到這裡還正確嗎?」

  「嗯。」我專注地聽著。

  「但問題是,在拆開解析後我們卻發現,她所想要保護的那個人格、思想、性情或什麼的,竟然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內再被他人發崛、判斷或評價』。」

  「是。」

  「現在矛盾的地方就在於,如果童一開始就沒有要隱藏『真正的自己』的意思,那麼『不讓他人發現真正自己』的這個動機也就不會存在。也就是說,她如果沒有做出『隱藏自己』的這個動作,她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存於內在了。」

  「嗯。」

  我有些迷惑了,這些言詞早已超過了我所能理解的範圍,但無論如何我必須聽下去。

  「所以結論是,童這個人,直到她開始隱瞞自己之前,什麼也沒有。」

  吳教授變換了姿勢,將身體轉向,似乎是為了加強他的結論。

  我還在吸收著方才逸散至空氣中的語句,將之聚攏,消化然後理解。

  關於童所展現的形象,關於她那些欲言又止的舉動,所以其實當童欲言又止時,她根本就沒打算說話,只是單純做出那樣的動作嗎?所以她極力隱瞞的,其實是她正在隱瞞的這個行為嗎?真是這樣的話,這到底、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由此,我才有了第二個想法。」

  吳教授緩緩將抽剩的菸尾拋至涼亭外的草叢。

  「童,做為人類,根本是不存在的。」

 

  後來,當朝陽升起以後,熱氣破除了清晨的濃霧,拉開了這座島嶼悲劇的序幕。遠方的人們明白自身的損失後開始啜泣,他們僅存的被非邏輯地摧毀了,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不是漢人的責任,所以無從討還。

  我沿著芋頭田邊的小路走著,民宿牆角的低矮灌木叢尚且完好,我暫時佇足,眼角瞥見了泥地上不尋常的印痕。上前細看,一大塊自牆頭延伸至牆尾的長條型拖曳痕跡,似乎有某個巨大無比的物件自牆角搬離。事後我回想,或許並不是原本放置在那的物體被移走了,而是民宿本身,這整棟房子,在整晚的強風吹拂之下,移動了些許。

  「子淇,妳只是需要一個角色,需要那樣的存在去傾洩妳無可消融的情緒,一切的不滿、憎惡,對於他人行為的噁心。但妳不能,無法說出的言語,無法真正做出的行為,妳搥打、揮舞著豪無傷害能力的拳頭,在厚重棉被與枕頭隙縫處尖叫,妳需要被聽到。所以妳要童,想要童的出現,好來拯救妳,陪伴妳。蘇子淇,童是妳那隱藏在幽暗夢境深處的惡臭意象。」

  「但是,根本沒人想要瞭解妳,就連自己所創造出來的童也一樣,所以,妳將之摧毀了。」

 

當時,陸

  童和鬱金香學妹在一起了,我這麼聽說。

  班上的同學們都這樣謠傳著,從她們的私語,從她們看我的複雜眼神。魚是第一個挑明對我說的人,她先試探,然後切入,以溫吞保守的語句挑弄著我的情緒,期待能否挖掘出什麼驚人的內幕。

  而我只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為我不想去瞭解,我不想探詢童與鬱金香是如何在午休結束後仍廝混在學生餐廳的長椅上,我不想經過那些她們相互擁抱、傾訴秘密的樓梯口,這一切與我無關,我並不在乎,與我無關。

  所以我讓自己往前,走向光明的正向的那邊,走入不需要照明的光亮處,源於自然的天光照耀的彼處。我有了正常關係的朋友,能一起逛街、採買庸俗的流行的昂貴服飾的朋友,一同在假日午後前往知名部落格介紹的美食餐廳享用慵懶且富有異國情調的下午茶,能毫不隱瞞以極其明顯的代號大肆談論班上同學八卦的朋友。

  這是我離開童以後所獲得的事物,是成長了或庸俗了,如今我與外界間隔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透明護網,而那保護網本身正以我最理想的狀態構築而成。共同記憶、些許的善意以及令人舒適的微笑,我這時才看出童的意圖,她想藉由瓦解我的防護,深入我每一刻的內在來獲得優越,以為這就是先進前衛,這就是超越。

  但這也只是童獲得優越感的手段之一,「理解自己所需只是情緒或潛意識使然」這件樣的意識並不會讓感知上排斥,她仍舊需要。好比承認自己是色狼後便可公然調戲婦女,承認自己是殺人狂後就能好整以暇地虐待貓咪。

  這是怎樣的機巧心計,而我看穿了。

  魚及其黨羽總如飢餓的豺狼般瞪大充血的外凸圓眼,淌著不斷流至下顎的騷臭口液,等著我為她們提供珍貴養分。而我總能不令她們失望地說出關於童的事情,我就這麼消遣童,訴說著她嚴肅的一切,將她那些令人驚愕害怕的行為,在嘻笑言談中轉化。藉由揶揄和嘲諷,最主要還是重複,我不斷重複她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巧妙地、不著痕跡地消磨其尖銳,將那些噁心的可怖的瘋狂的舉動拆解、誇大、重組、增添笑料,直到連我自己都相信童其實就是一個膚淺自大做作白目的自戀狂。

  「某次我和童在擁擠的捷運上,博愛座剛巧空出來,她也不顧車廂角落其實站著兩三位擁有『博愛座使用許可』外表的老人(銀髮,背微駝,走動緩慢),就這麼大剌剌坐下,翹起腳。」

  「好過分喔!」

  「白目高中生。」

  「當時我全身顫抖,羞愧化作一陣噁心的溫熱湧至腦後,我拼命以氣音告知附近那幾個老人家都還沒有座位,她卻疑惑地眨眨眼睛。」

 

  「腿很酸。」童眨眨眼睛。

  「童,這是博愛座。」

  「是啊。」

  「那邊有老人家,還不只一個,怎麼說也該起來讓位。」我以壓底的聲音懇求。

  「嗯,可是我不想。」她閃過我的視線,轉而研究對面天花板上的廣告。

  「別這樣。」

  「子淇,夠了,我就是不想。」

  附近的人們投以越來越明顯的怒意眼神,我只能盯著童的膝蓋,動彈不得。幸好,或說不幸的是,這節車廂裡的乘客們,不論是玩弄手機的上班族或掛著耳機的學生,都太有禮貌了。沒有一個人,敢於以言語和規範去打擾、要求這位來自異星球的短髮少女,他們明白第三號星球的規章還沒有普及至太陽系以外,所以靜靜站立著等待就好了,總有一天會有無數艘滿載道德與價值觀的白色星艦,如煙火爆炸後飛散的光點,降落在她的母星上,伸出友誼之手,傳遞出這些彌足珍貴的,屬於所有智慧生物的無價之寶,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外星人。」

  「死小鬼。」

  她們說。

  「夠了,我就是不想!」

  我以滑稽的語氣和表情去詮釋童的最後一句話,女孩們笑得樂不可支,魚也少見地不顧形象地大笑著,露出潔白整齊的兩排牙齒,但她隨著腦袋搖晃而散亂的長髮,卻顯得倉皇。

  「蘇子淇,過來。」

  童的聲音。

  彼時正圍著教室講桌談笑的我們,頓時如冷水澆頭,寒氣深邃刺骨。傍晚的夕陽從走廊那頭照入窗格,倒影在整齊排列的無人課桌,而最左邊的教室前門敞開,一道背著光線,與周遭平和安祥景象極不協調的漆黑身影矗立。

  格格不入、不合時宜,童的出現硬生將原本寧靜宜人閃著金黃色晚霞天光的意象破壞殆盡,她的身影散發著強烈的意念,拒絕融入、欣賞這美麗的和諧時刻的意念。她要獨特、她要她自身,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拒絕了,懷著惡意輕蔑的拒絕,自被內化歸類可能性中逃離,揮手斥走任何尋求和解的眼神。

  而這樣的她竟然要我過去。

  「子淇,不要理她。」魚伸手壓住我猶豫的肩膀。

  「妳過來。」童又說了一遍。

  她並沒有踏入教室一步,但我卻感到沉重無比的壓力,陰鬱的,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腳跟以下麻木了,失去知覺,膝蓋不聽使喚欲動,我彷彿和魚她們分隔開,被某種看不見的氣息分隔開了。

  啊,我看見了,童把影子伸了進來

  附上我的鞋尖。

  我輕輕把魚擱在我肩上的手掌移開,走下講台,朝著教室的出口,沒再回頭看過。

 

  「子淇,我知道妳和別人不一樣,從開學那天第一眼見到妳時我就曉得了。妳不像她們,並不是外表、穿著打扮或關注的事物,而是本質上的不同,妳無法習慣謊言和裝傻。開學的那幾天,我一直想找機會和妳說話,和妳親近些,可是我發現童已經搶先一步佔有妳了。

  「這樣也好,我也不用擔負起那樣的責任,妳明白嗎,那是一種責任。我原本以為童也明白,她是明白沒錯,而妳,也漸漸走到她那邊了。」

  某次放學後,我陪著魚等待公車,她忽然說了這些,然後繼續說著,其實她的公車早就來過了,來了又走,數次。

  「我們都明白所謂的『友情』是什麼,太瞭解了,但我和童的差異在於,我會為了維持這種關係而放棄自己的獨立性,這是必需的,並沒有包容或分享這種事情存在,只有共同利益,永遠都是共同利益。但童不願意這麼做,所以妳和她的友情注定失敗,我情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猜想是那盤乾麵,但沒有說出口,看來這也是魚所說的,表面關係。

  「走廊上碰面的相互點頭,遇見師長時站直問好,電梯客滿的禮讓,當然這一切並不是真的,卻是存在的。誠然虛假做作噁心,卻是支撐起世界的根本,我們知道,我們不相信卻依然快樂地做著,努力做著唯恐有一絲差池,虛偽,卻如此美好。」魚的聲音充滿著憤怒與悲痛。

  「童卻只會否定,她只想否定一切來成就自己。」

  又一輛公車駛過,魚依然沒有招手。

  「我瞭解童,我知道她的弱點,她沒辦法裝傻,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不相容的地方,所以她才會如此憎恨我,她沒有辦法忍受這樣的人。子淇,其實妳也一樣,妳不裝傻只是因為妳知道童不喜歡,否則,妳會的,妳會忽略那些笨蛋荒謬的言論,妳會包容愚蠢的思想,妳會允許錯的離譜的事情在眼前不斷重複上演,妳會放任我們在妳眼前批評著恥笑著瑟縮在教室角落的可憐蟲,因為妳不忍心打斷。但就因為童存在,所以妳不去包容,而是消極抵抗,最後默認默許,妳默許最靠近自己的童狠狠攻擊站地稍遠的人們,但我知道,在最後妳仍會選擇大多數的那邊,因為痛苦太多了,童個人的痛苦永遠比不上人類的悲傷。

  「所以妳回來了,回到我這一邊,放心,只要情況許可,我會一直站在妳身後,我只想要妳明白這點。」

  後來,魚又等了好幾班公車走過才招手,如此精準的計算,直到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以後,魚才走上公車。

 

  童領著我,走過逐漸被陰影侵蝕的長廊,磨石子地磚光滑,表面卻有些微細小沙粒,經過時不斷提醒著,負責的人並沒有仔細清掃。

  灰塵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在人類打製出第一件作品之前,在長毛象骨與獸皮組合而成的帳篷築起之前,灰塵在哪裡?有土、有沙、有泥,卻沒有這些細小棉絮與懸浮微粒聚合的,灰白色。

  灰塵不是個體,無法單一存在,卻也不是複數,它的概念直接建立在空間之上,空間中存在著灰塵,佔據了數據上的範圍。看見了,感知道它有,卻是不精準的,無法精準測量,灰塵就這麼展現了自身,同時以虛幻和存有的概念展現。

  它悄悄侵入以鋼鐵和水泥打造的城市,光子在深埋地底的管線中穿梭,電位差與樓層標誌出階級,塑膠花擺滿大飯店的入口,說不出名字的行道樹落葉堆積在行人腳邊,柏油路上的水窪映照出摩天樓頂部的廣告看板,純白的背景裡,一個男人將手機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微笑。

  他沒看見,他們都沒看見灰塵,只有電子訊號反映在螢幕上的數字,冷氣調結著永不變動的室內溫度,玻璃窗外一列捷運順從地經過,一切有效率的運轉著。每一個當下都是永恆的標誌,除了持續,就剩下進步了,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與速食,永不停歇的水電網路收訊電視頻道和那盞日光燈,它們不會停止或衰退,只有更進一步,也許成為螺旋形狀的省電燈泡,最後是LED。沒錯,路口的號誌燈箱裡以紅或綠色粒子構成的小人,便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堅毅、絕不停歇朝著目標邁進,而且環保。

  我隨著童在下個牆角拐彎,上樓梯,走入建築物的陰影。我熟悉這個地方,是童以前常帶我來的,一個逃避數學或英文課的去處,通往頂樓的樓梯間,秘密基地。

  但我們從未踏足大樓的屋頂,只是在這樓梯間坐著,等待時間流逝,扶手的陰影歪斜,因為在階梯的最頂端,那扇寫著「逃生出口」的鐵門始終都是鎖上的。

  「童,妳聽這個,『美國天文學家觀察到一起神祕失蹤事件,原本環繞在離地球約450光年遠的恆星「TYC 8241 2652」之外的太空塵(space dust),突然在短短2年半的時間內消失不見了』。

  我抬頭,看見鬱金香學妹坐在樓梯上,唸著IPhone顯示的新聞。手機的光線映襯出她姣好的面容,微微低頭,髮絲落在臉頰上。童繼續往上走,來到鬱金香學妹的身後。我停在半道,停在她們的下方,樓梯將眼前的畫面割裂、歪斜。

  她還沒發現我。

  「天文學家估計「TYC 8241 2652」年齡約僅1千萬年,相對於太陽已有46億年歷史,可說是個小寶寶。它的周圍原本環繞著一大圈太空塵,科學家猜測這些太空塵最後可能形成其他行星,沒想到這些太空塵竟然一下子就消失無蹤。

  她抬起頭看著童,興奮地說。

  「超酷的。」

  「那恆星的名字真難念。」

  「TYC 8241 2652是一顆淡黃色的炙熱星球,誕生時與周遭天體碰撞,產生了橘紅色雲層般的碎片盤,看。」鬱金香學妹把手機湊到童的面前。「很美吧!」

  「像荷包蛋。」童說。

  「蛋妳媽啦!」鬱金香學妹說,然後她們一起放聲大笑。

  我震驚於童上揚的嘴角,那是我從沒見過的,就連嘲笑魚的那次也沒有出現過的喜悅。

  「啊。」

  然後她看見我了。

  我在那一瞬間忽然領悟了許多事情。

  「蘇……子淇對吧,學姊,妳打擾到我們了,慢走,不送。」鬱金香學妹揮揮手。

  「童,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所以是妳找她來的,來幹嘛啊?」

  童沒有說話。

  「好吧,真尷尬,是吧學姊?所以呢,我該閃到一邊嗎?快下決定,別讓我等。」鬱金香學妹歪著頭。

  我瞪著童。

  「喂,童,太過分了吧,把蘇子淇學姊叫過來又不理她」

  「太空塵為什麼不見了?」童自顧問道。

  「不知道,人類的理論沒有一個可以解釋為何碎片盤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失殆盡,被吸收了?逸散至引力之外了?沒有解釋,無法分析或歸納。」

  「不應該這樣嗎?」

  「是有可能,帶不會那麼快,這一階段裡,離心力裡當維持住這些碎片在真空中運轉,但它沒有。」

  「所以它以此宣告了自己?」

  「沒錯,但這是令人煩燥的,不能理解的。」

  「很好。」

  「是很好,無生物的一次小小勝利。」

  「客體的勝利。」

  「但只會持續個一兩天。」

  「也許明天就結束了。」

  「是的。」

  「可惜。」

  「太可惜了。」鬱金香學妹搖搖頭說。

  我明白了她們之間的關係,兩顆恆星,不受彼此影響,只是知道對方的存在,沒有任何引力在她們之間流動著,只有看與被看。兩顆星球都以將鄰近的區域吸收殆盡,或斥走任何與之不相容的天體,於是在所能觸及的範圍之內,就只剩下自己了。

  所以,我喊:

  「童!」

  她們兩人一臉驚訝的望著我。

  「子淇……這是我認識妳以來,聽見妳發出過的最大的聲音。」

  鬱金香學妹在一旁竊笑。

  「因為是灰塵!」我說,再也不顧慮他人的感受。「就因為是灰塵,所以沒有重量,沒有引力,所以妳才會在那天選擇我。妳是渴望的,渴望有一個不是自己的東西在一旁映照出妳自身,只因妳無法從自己身上提取享受那些優越感!妳需要一個沒有引力的存在,那就是我,妳知道我沒有能力去改變任何事情,所以如此安全、好用。妳和魚都一樣,妳們全都一樣,只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去影響任何周遭的事情,卻又能同時提供驚訝、憤怒、崇拜、歡樂等情緒,我是這麼好用,好用到我相信妳現在看著我也覺得『天啊子淇也太盡責在取悅我了吧』,是這樣的吧?

  「但是妳知道嗎,在沙漠擴張之前,那片濕濡且氤氳瀰漫的森林裡,是沒有塵埃的,一丁點也沒有。」

  鬱金香學妹看看我又轉頭望向童,我知道她們在嘲笑我,但我就是要他們明白「我知道妳們在嘲笑我」這件事情,我要她們明白我的意志,我要他們明白我的拒絕。

  「子淇,我想妳誤會了某些……」

  「所以妳找我來,不是嗎?妳還是想要我,要我繼續在妳身邊做著愚蠢的舉動,發出可笑的言語,聽妳的大道理或見證那些沉默的時刻,妳需要我才能存在,鬱金香只能映照出妳的形體,但我卻可以塑造妳的影子。妳終於無法忍受了,妳要自己的影子,所以才把我帶到這裡,妳期望著我會說些什麼或做出某些舉動,我也真的做了,讓自己像個笨蛋一樣在這裡發牢騷,然後呢?」

  我踏上階梯,經過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鬱金香學妹,走到童的面前,用盡力氣打了她的左邊臉頰。

  「然後呢?」我喘著氣說。

  「妳們叫我鬱金香?這是私底下的代號嗎?」

  鬱金香學妹邊說邊看著我和童,咧嘴,她正在享受這個過程,但我早已不在乎了。

  「然後呢?」我又問一次。

  「子淇,妳想錯了,我找妳來,只是想看看妳若發現鬱金香也在這裡,而我並不是要和妳和解的這個事實的時候,妳會有怎樣的反應,只是這樣而已。」

  童無比冷靜地說,但我還是發現了,藏在她嘴角的細微抽動,童正在竭力隱瞞著什麼。

  於是我又打了她一下。

  童向後退了一階,左手撫摸著臉頰。

  「子淇,妳進步了。」她說,微笑著。

  「學姐真是太有趣了!」鬱金香學妹大笑。

  然後童將我推倒,重重落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她用鞋底踩住我的腹部,拳影閃爍著,我感受到陣陣疼痛從顴骨發出,刺進腦髓深處,臉頰內側貼近牙床的地方有金屬的味道,苦苦的,酸澀。

  「子淇,妳真的很棒,可惜妳並不喜歡我,妳不喜歡任何人。」

  她邊揍我邊說。

  「妳喜歡和他人的關係,妳喜歡和世界的關係,但妳並不愛人,妳只愛關係本身。當然這不能怪妳,我只是單純的,想要揍妳而已,別會錯意了。」

 

這時,柒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蘭嶼每天都是萬里無雲的狀態,天空以無比濃郁的藍挑戰著觀光客手中單眼相機的解析度,他們咬牙,按下快門,花了幾秒中感嘆科技終究比不上自然,然後前往下一個景點。

  「小心腳步,珊瑚礁很銳利的。」吳教授停在稍微平滑的岩石上,轉頭對我們說。

  威瑪不顧警告,蹦跳間已到達岸邊,小呆和我一步一步,謹慎地選擇礁石間的平坦隙縫落腳,踏著搖搖欲墜的步伐,竟然也安全地抵達了。我們一詢吳教授的指示,將連著呼吸管的蛙鏡套上,鏡面稍微起了點霧,影響不大,所以我沒有重新擦拭。

  「救生衣扣緊,從那邊的低窪走進海裡。」

  我們跟在吳教授身後,踩在滿是孔洞、凹凸起伏的珊瑚礁上,慢慢前行。最初浮現的並非冰冷,而是溫柔,海水滲進礁鞋,溫柔地包覆著我的腳踝,我忽然回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個連走路都不穩的幼兒時,母親抱住腋下,將我輕輕放進注滿溫水的迷你澡盆。

  當全身放鬆,向前傾倒身軀融入海水時,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我回來了。

  漂浮不定的海流之中,我與身體彷彿暫時分開了,從蛙鏡內側望去,我只剩下一個視角般的存在,喪失了距離感。棘刺狀的鮮紅色珊瑚離水面較近、板狀的褐色珊瑚相互交疊行成踏板,還有長筒狀、多角型和巨大的半球體。珊瑚與珊瑚礁緊緊相連,侵蝕著上一代也同時遭到下個世代的附生,縱使演化出千萬種型態,將牠們聚集的仍是那單一的慾望,生之欲,對巨大火球之渴望,這是一個亡者與生者共存的異界,沒有對死亡的懼怕,只是生存著,噴灑出雪花般的精卵,然後繼續生存。

  一尾尾熱帶魚游過,背上長著彎勾的鮮黃色小魚尾端有一明顯黑點,流線型身軀如梭子般的魚群聚集在海底,擺動的粉紅珊瑚觸手內躲藏著幾尾害羞的精靈,黃色、紅色、黑色……我似乎在某個夢境裡見過牠們。

  向下約八、九公尺處即是海床,一片蒼白,堆滿脆裂的珊瑚骨骼。難道海水會洗去顏色,而失去顏色的珊瑚,才是真正死去,成為沙粒,成為灰塵。

 

  「你們知道水猿嗎?」

  我立起身子,運用救生衣的浮力維持在海面上,聽見威瑪開心地說著。

  「六零年代左右,英國科學家哈代發表了名為水猿假說的相關論文,他推測在遠古的某段時間,人類的祖先因陸地上的食物銳減,不得不轉為半水棲的生活。在岸邊築巢,於海中捕捉魚、蝦、貝類,所以我們才有著類似鯨豚類、海獅或海象那樣囤積皮下脂肪的能力,手指間殘留一層類似蹼的祖跡,體毛只生長於唯一容易暴露在陽光下的頭頂。」他發現我聽得入神,便對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所以我們的鼻腔開口朝下,防止空氣漏失。」

  「最重要的是,促成我們直立行走的,也可能是為了適應水中的活動,否則人類為何要雙足站立?不僅比四足行走消耗更多的能量,還會造成背部及膝關節的磨損甚至內臟的相關疾病,但如果我們曾是水棲的,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威瑪語畢,原地前滾翻了一圈,似乎想以他在水中的流利身手,為這個假說做出完美的結尾。

  「好酷喔,所以我們以前都超會游泳的嗎?」

  小呆上半身趴在寬敞的衝浪板上,吃力推進到我們身旁。

  「不,水猿假說在生物學和人類學界都不受到重視,幾十年後一名美國女作家,好像叫什麼摩根,又重新推廣這個學說,雖然受到一般大眾的高度興趣,卻被學界當成笑話。」

  「為什麼?」我問,游近衝浪板,與小呆並排漂浮著。

  「沒有化石、生痕,除了臆測,什麼根據都沒有,而可否證此理論的證據又太多了,所以水猿理論從此徹底於人類起源的討論中除名。」

  「那你還講得那麼起勁。」小呆氣呼呼地質問。

  「但妳們不覺得這很有趣嗎?生活在水中的猿猴,化石紀錄年譜上的大片空白,直立的開端……」

  「或許也是尾巴消失的關鍵。」我說。

  「最最有趣的是,伊蓮.摩根(對我想起她的全名了)是如何擁護推廣這項觀點,還出了本書。」

  威瑪向後傾斜身軀踢水,在我和小呆的衝浪板周圍到退游著。

  「我曾於網路上看過零九年她在TED的演講,接近白色的金髮,稀疏的瀏海,厚重眼瞼與下垂的臉頰,佝僂的身子穿著粉紅色毛衣坐在椅子上。她說話時語句間不自然的停頓,偶爾伸手調整眼鏡,但既使如此,伊蓮.摩根仍對台下的觀眾展現了一股超越外表的精神,激揚的語調堅持著水猿假說的正確性,以及科學界幾十年來不肯承認的錯誤。」

  威瑪停止踢水,任自己隨著海流一上一下。

  「在那一刻,螢幕前的我多希望能站到那老者的面前,告訴她我支持她,告訴她我相信。但我不能,因為這是錯的,不管老人再怎麼堅持,用她生命尾端殘餘的所有能量說服著,還是錯的。我後悔看了那部影片,讓我感覺理性在某個部分,是不好的。」

  一陣浪頭襲來,我稍微抓緊了衝浪板。

  「正確無誤,卻不好。」他說。

  「說完了嗎,我要繼續浮潛了。」小呆說。

  於是我鬆手,讓小呆帶著衝浪板漂離,再回頭時,威瑪業以游至遠處了。

 

  越游越遠,越游越偏,沒有多加注意,無時不在的海流已將我推至珊瑚礁岸外沿。抓住在身旁的巨大礁石,先停下,重新定位,刺且堅硬的觸感傳至手掌。我攀附著珊瑚礁緩緩前進,朝海的方向前進,我並不想給吳教授添麻煩,只是內心有一股衝動,想窺探高牆般的礁石外側,是怎樣的景象。左手、右手,腳板抵住,偶爾大浪湧至,驚慌失措了片刻,然後繼續穩定緩慢前進。

  我明白自己正被本能驅使,走向外圍,走向邊界,對知識的渴求。因為不安,所以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我需要掌握所有的畫面、數值、資訊,以及最重要的,他人的情緒。他們詭譎變化的想法,藏在無法窺探觸的心思令我徬徨,茫然失措,我想要知道,我要用盡一切方法消除自身的不安,讓我看見,否則請微笑,微笑表示一切安好,你們很安全很有禮貌,我則以善良回應。

  一陣洶湧的巨浪差點讓我鬆脫開緊握礁岩的手指,我閉著眼等帶這波侵襲結束,沒錯,我不會介意,因為眼前只有黑暗。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批判你或評價你,所已盡管來吧,襲擊我的無助時刻、擊打我柔若順從的身軀,讓霧氣蒙上泳鏡內面,終結我的旅程。

  因為一切都不重要,我不要旅程,不要意義或生命,只想在此刻得到確認,確定你們是開心的。

  浪頭走過,我冒險摘下潛水鏡,用拇指擦拭。重新戴上,調整好位置。

  我時常想像死亡,無時不在糾纏著的,無盡黑暗的虛空,意識永恆延續卻無法動彈,也無人陪伴。但在某些時刻,我會忘記死亡的意象,我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知覺充滿全身,讓我忘記所有知識、本能和記憶,忘記自己身為人類。

  然後我在礁石的下一個轉角,遇見了童。

 

  「童于萱!」我驚呼,不顧被海水嗆到的風險。

  「嗨笨蛋,有必要那麼驚訝嗎?還有,別叫我本名,說過幾百次了,我討厭那個名字。」

  她還是冷漠依舊,沒穿救生衣或配戴任何裝備,頸部以下全浸在海水裡。濕漉漉的瀏海服貼在額頭上,眉間殘留著水珠,順著臉頰滑落,更顯蒼白。

  「冷嗎?」我喊。

  「子淇,說真的,干妳屁事。」她回答。

  沒錯,冷又怎樣,我又能做什麼,我都懂,我都明白了,我不該問的。

  因為彼此的距離太過遙遠了。

  我放開手,逆著海流向她推進,奮力踢水,划手時觸碰到一旁的銳利礁石,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但我不介意。

  我游著,向童游去。她並無動作,只是停在那裡,凝望著我,任由海水將其上下搖動。

  我終於抵達,童的那一邊,然後毫不猶豫地緊抱住她。

  「這是幹嘛?」她說,音調裡有一絲顫抖。

  我沒回話,將她抱得更緊。

  「還冷。」她說。

  我用手彿過童的臉龐,將海水抹去,她此刻的面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

  都要善良。

  於是我吻了她,在冰冷,無盡黑暗遼闊的海中。

  她終於無法說出任何言語了,所以,她將不在感受到寒冷,直到我的雙唇離開之前,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到我們,而她也無法再去傷害任何人了。

 

  然後,我移開頭部,更仔細端詳著,接著,我發現了驚人的事實。

  「妳的影子沒了,那始終跟隨著妳的影子,在海中消失了。」我說。

  「不,子淇,它還在,它就是我,不可能會消失了,往下看。」她說。

  我仍緊抱住她,在我們之間的空隙低頭,探進水中。

  「妳要再往下找,潛得更深一些,再深一些。」隔著海水,我聽見童的耳語。

  脫去救生衣,往下,再往下,直到那股力量將妳完全擄獲。掙扎無用,尖叫無用,冰冷滲至脊髓深處,知識無用,記憶無用,妳就是下沉著,妳就是下沉本身,抵抗無用,漆黑壟罩,最後一絲光線與理智同時消滅,妳成為了瘋狂。

  全無知覺。

 

當時,柒

  那天,微風伴隨著朝陽,無比清爽的氣息傳遞於操場間。

  要畢業了,我們就要畢業了。這是如此抽象的概念,卻已然正在進行著,某種無法窺見的轉變,襲上心頭。我和魚並肩站在隊伍裡,遙望司令台上方的旗幟,懸盪著。

  一陣風吹來,魚柔軟的髮絲彿過我的耳後,她的香水混合了青草的氣息,芬芳。我微微轉頭,凝視她的側臉,我想畢業以後,我們的關係也要就此結束了,只因身處不同空間,共同鉗禁我們的事物已不復存在,往後將要面對各自的無聊。她無法站永遠在我身後,終究要離開,留下空缺處。

  而這空缺,是否我將傾盡後半生去尋找一個人、一個信仰,把身邊所能收集之物,全都剁至肉末碎屑,將之填補。並期盼著,期間的空隙,填補不完全之間隙,會有來自我所熟悉疆界之外的灰塵,為我補上。

  司令台上,挺著一圈肥油的禿頭校長、來賓、主任與教官依序致詞,說著理論上的話,將情感完全隱藏。我不想揣測他們的真義,字面上的意思,這樣就好,全校的人們聽著,微笑著,陽光照耀下,草地嫩芽上的水珠閃爍,風兒輕擺,魚的髮梢,一切都是美好的,不論從前或以後會怎樣,因為那些也全都被此刻包容了,是可以和解的,可以原諒的,我們全心沉醉在邁向完美的路途上。

  然後預兆出現了,台上振振有辭的來賓微微皺眉,遠處,某個班級的男孩們發出驚呼,綠色制服的教官匆匆跑動著。

  惡兆會出現三次,不想看而不看,注意到也不說,說了卻不願相信,然後,滅亡就發生了。遠方圍牆邊高挺的椰子樹和腳邊雜草一同做出警告,危險,危險來臨了,在操場人海的另一端,由於跑道是橢圓形的,她的側面率先出現,預兆即災難本身,司令台上,一位女性來賓發出了尖叫。

  童赤裸著,無一絲衣物遮蔽,大步走在操場上。短髮迎風飛揚,堅挺的乳房在胸前隨著步伐抖動,陰影好意地想替她遮住私處,卻被拒絕。童脫去最後的外殼,她只剩下自己,表露無遺。

  擴音器傳出要同學們冷靜的呼籲,卻已太遲,人潮如碎浪散開,原本整齊的隊形打亂,班級分別不在,秩序不在。人們躲避著,拼死遠離那異星人,因為不瞭解所以恐懼,因為她朝著完美傾向的另一端走去,朝著渾沌與瘋狂走去,所經之處,理性死亡,屍骸遍部荒野。

  「不可能……」

  魚已經傻住了,嘴角張開,無法合攏,此後她一生的恐懼必會與此刻連結,永遠刻印在那過度扭曲的嘴角。

  司令台上的貴賓們亦彷徨失措,這是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場面,台下那名裸體女孩與自己是不同體系的生物,表現著荒誕的符號語言。不是反抗、挑臖或革命,女孩在根本上是荒謬的,無法解讀的,於是他們無法做出反應,鏡向神經元起不了作用,他們原本雍容慈祥的臉上不斷變化著表情,卻沒一種能夠符合現狀。

  但我看懂了。

  「哈。」我笑了出來,或許這是唯一匹配此刻的反應。

  這是一個鏡像,映照出當時的相反情況,我懂,彷彿窺見那時候,同伴們對他的懼怕、嘲笑與憤怒,吱吱,他辯解卻無人理會,只因牠們無法,先天的缺乏,牠們被基因拋下了,或是他自己,總有一方被拋下,等待生存或死亡。

  為了更加符合那個鏡像,我指著童,大喊:

  「大家快看,她背後長著尾巴!」

 

一切之後

  威瑪坐在岸邊的礁岩上,懷裡抱著我的救生衣。

  怎麼辦,他說。

  在他身旁,小呆與吳教授同樣坐著,三人排成一線,遙望遠處無際的湛藍。

  什麼都不用做,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吳教授回答。

  怎麼能把她拋下,威瑪急道。 

  小呆伸手將救生衣接了過去,說:

  十分鐘後,她會被沿岸流帶回原地。

 

  良久,吳教授緩緩開口:

  這就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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