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鏽鋼與陶瓷

電影創作系 劉立

 

  慢跑回來的父親經過客廳的茶几旁邊時,踩到腸子滑了一跤。

  「搞什麼……」他說,拾起害他跌倒的,還濕淋淋的腸子,檢視一番後放下。

  「有沒有搞錯啊,這種東西放在客廳,你們都瞎了嗎?」

  他站起身,揉揉摔疼的屁股,逕自走到餐桌坐了下來,翹起腳,開始看報紙。黑白相間的文字被濕潤的液體染紅,一種髒髒的暗紅色。

  正在書房裡計畫未來的我,聽見那個人如此喊著:

  「阿凡,叫你媽過來清一下地板,剛剛差點滑倒,太誇張了。」

  我停下手邊工作,站起身走出房門,經過母親的身體,走到那人跟前。並沒有意圖去解釋什麼,只是單純的反應,就像水打翻了就要擦一樣,其實沒人真正想擦。

  「你沒聽到嗎?在房間裡幹嘛?」他說,眼睛還是盯著頭版新聞。

  「我在想假日要去哪裡旅行。」

  「溫習功課嗎?很好,繼續保持,只是先把地上那攤汙穢清乾淨。」

  「那是媽媽的腸子。」我說。

  「嗯,沒空就叫你媽去收拾,反正十分鐘後我要看見地板上乾乾淨淨。」他說,仍盯著同一面。

  「可那是媽媽的腸子啊!」我說,他似乎沒聽懂。

  當別人不能裡解我們所說的話時那種挫折感真的很難受,所以我稍為失控地把一只不鏽鋼杯蓋朝他扔過去,「噹」一聲敲中椅背。

  不鏽鋼的水杯是父親特別指定的,我們家都用這種材質製作的餐具,不鏽鋼湯勺、不鏽鋼橢圓淺盤、雙層隔熱的不鏽鋼碗。不鏽鋼的東西用久了總會留下數不清的細小刮痕,使得原本能反射影像的表面像起霧般模糊,也許是設計上的失誤或原子排列結構的缺陷,無法復原。

  

  「我爸很厲害,算是我遇過的人當中數一數二聰明的。」W說。

  「我爸總對事情擁有獨特的見解,卻又能找到在現實中最有效的處理方式,像臺犀利的計算機。但我媽卻是個笨蛋,很傻很天真的那種,有時我都會覺得她好可憐。」

  補習前半個小時的空檔,我們總在摩斯漢堡邊吃薯條邊聊。

  「你爸哪方面厲害?」我問,選了根長短適中的薯條去沾番茄醬。

  「全部,從水電、家具選購到選舉投票,他都能明白一些其他人不關心的細節,推導出的結論總是那麼正確無誤,完美到讓人生氣。」

  「那你愛他嗎?」

  W嚼著薯條,想了五秒鐘。

  「誰知道,你也曉得我從來都不信所謂的親情、血緣那一套,家庭就是個社會單位,家人也只是基因在演化之下的產物。」

  「所以你愛他們嗎?」

  我問。

  「我不會用『愛』這個字啦,不過……」

  不過摩斯的湯碗都是陶瓷的,乳白色,質感很好。至少它看起來或摸起來像陶瓷的,乳白色,用食指和拇指刁起碗邊把手的感覺十分舒適。

  

  幾天前我和W提到了我的旅行計畫,這次卻是在補習的下課後,我們遲到了,所以沒來得及一起吃晚餐。

  「那樣的旅行,比較像是逃亡吧?」W說。

  晚上九點三十分,我們走過明亮的人行道,一隻長著虎斑的灰貓跑進陰影處。

  「你還記得小時候聽過的逃學嗎?那種出現在漫畫裡或像『湯姆歷險記』般的小說裡面的逃學,那些主人翁總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翻過學校的圍牆,在欄杆、馬路外面的稻田或原野裡玩耍,在小溪邊游泳、抓魚、爬樹,幻想自己成為了印地安人。

  「結果我們呢,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只有高一翹過課,去學校附近的巷子裡打網咖或撞球。我那時候其實有一點點失落,還以為大家能一起去哪裡玩,烏來烤肉或貓空喝茶都好,結果只是去打網咖,嘖,但也難怪,畢竟現在哪還有堆放著水泥管的草地讓大家坐在上面。」

  W停下腳步又隨即繼續前走,我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

  「你知道為什麼現在都沒人要逃學了嗎?兩個原因,一、即使離開學校也不知道要往哪去,麥當勞?星巴克?沒多大吸引力。只是能從一個教室移動到另一間教室,我說教室並不是指那些地方能教給我們什麼,只是一樣無趣而已。」

  「那第二個原因呢?」

  「老哥,說到重點了,就是我們的智慧行手機。這其實是件好事,匯集所有好玩的快樂的新奇的感動的東西,這樣的空間濃縮成小型的螢幕,透過那樣的窗口就能進入完美世界,更好的是這奇蹟般的任意門竟然就在每個人的口袋裡面,隨時隨地。」

  「但我記得你沒有用智慧行手機。」

  「對,所以排斥科技的人也會被科技排斥,你也可以把科技代換成其他字眼。」

  我試過許多,頗為準確。

 

  不理會父親的喊叫,我逕自走回了房間,把門關上,拉開椅子坐下。

  我彷彿看見母親推開房門,端了一碗綠豆湯進來。水面浮了許多冰塊,冰塊周圍不斷散發透明的水分子,慢慢融進混濁的湯裡。

  在我的想像中,她會好聲安慰剛和爸吵過架的我,溫柔地像是在責備一個犯了一個可以原諒的錯誤的小孩子。

  而我確是。

  其實我和爸不是真的在吵架,起碼以我的認知來說那只能算辯論,他以他的理由,我以我的。但母親並不了解,她不會了解,不論是我的,或她丈夫的。

  「你爸都是為了你好,可能他太心急了,脾氣也沒有好好控制,不過他說的都有道理。」

  「什麼道理。」我不屑地說。

  「當然你也有你的想法,那就和他好好溝通嘛,總能夠互相瞭解的。」

  當然她不會懂,瞭解就代表協、放棄,而我或父親是絕對不可能認同對方的存在。可是想像中的她還在繼續唸著。

  「綠豆湯不夠冰再跟我說,太甜的話可以加水。」

  綠豆洗淨,浸泡二十分鐘後放入鍋中,加入足量的涼水,旺火煮約四十分鐘。不宜過爛,以免有機酸和維生素遭到破壞,脾胃虛弱者亦不宜多食。可加白糖或紅糖調味,各有功效,也可加入梗米,同煮粥,以利夏天消暑。<本草綱目>記載:綠豆煮食,可消腫下氣,清熱解毒,消暑解渴,調和五臟,安精神,補元氣,,滋潤皮膚;綠豆粉解諸毒,治瘡腫,療燙傷;綠豆皮解熱毒,退目翳;綠豆芽可解毒……

  太多太甜了,母親,真的太甜了。

 

  「哪一天你真的要離家出走去旅行,一句話,找我。」

  我們只不過在校門口多喝了兩口啤酒,W就開始興奮起來,滿口胡言亂語。  

  「幹你知道嗎,就上個月停電那次,你在學校吧?晚自習的時候?遠處『啪』的一聲全校就斷電了,哪裡燒壞了吧?總之你知道嗎,就在那一刻我整個人都High翻了,這輩子從來沒有那麼High,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反正就是High,超High,好像快飛起來那樣。

  W雙手擺盪在空中,我不知道他想建立起怎樣的意象、畫面或氛圍,也許都不是,只有混亂,或渴望混亂。

  「整棟樓的高三生都不能讀書了,大家只好跑到走廊閒晃,月亮很大,有人開始彈吉他。我大喊,興奮地尖叫像個白癡一樣,好多計畫閃過眼前,時間還不算晚,我們可以一起去打球,摸黑玩鬼抓人,甚至在操場中央生一團營火,圍著火光吃著從Seven-11買來的點心,說一說彼此的夢想。」

  「我不太清楚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記得好像有人在操場上打架,從地下室傳出啜泣,誰的膝蓋撞到桌角受傷了,誰的手臂因被圓規劃破而流血,後來忽然下了好大的一場雨,把火光熄滅,把聲音熄滅。」我說,瞇起眼睛。

  「沒有,你說的都沒有發生,他們根本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滿桌的參考書掃進背包,經過仍有燈火的警衛室自前門離開。」W忽然直盯著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而且那天並沒有下雨,我確定。」他說。

  「那麼也許是我弄錯了,把那天和別的停電的夜晚搞混了。」我說。

  「不,這是我們進入學校以來的一次停電。」W說「而且我有去你們班找過你,但他們說你走了。」

  「我沒有回家。」

  「我沒說你回家,但你走了。」

  「我回家了。」我說。

  W是我在學校裡少數幾個能談得上話的人,和性格沒有太大的關係,主要是我們所關注的事情類似。W和我一樣,在某個思想層面上都帶有一種反叛、不滿和挑臖,可能對於日常或同學,周遭的大人或新聞。我們天生沒辦法認同一些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情,比如說鬼和靈魂的存在,正義和道德的存在,幸福的存在,我們以強烈的憎恨去質疑它們的存在。

  但我其實不完全瞭解他,就像他有時也不能夠明白我的話語、想法或言談間的沉默,可能我們都搞錯了,都誤解對方一開始的意思,可能我們的友誼全然建立在一個誤會之上。

  但W和我都不想要把它解開,至少在那天我去他家找他之前。

  看,他並不瞭解我的誠懇,而我又太急於相信他的承諾,也許連W自己都曾一直相信著。

 

  聽說用鐵鍋煮綠豆湯會變成紅色,鋁鍋和不鏽鋼鍋則是綠色,又聽說其實是下鍋時水溫冷熱的影響,熱綠冷紅,再聽說其實不管哪一種鍋子煮的或用冷水還熱水,放久了一樣會因氧化而轉紅。但其實紅色和綠色的湯功效只差了一點,所以煮的時候不必太在意。

  說不在意,卻可能還是放不下心,一想到那碗湯正在逐漸變紅,或湯底的糖份慢慢沉澱堆積起來,「好想要讓綠豆湯一直維持著穩定的形態啊」的這種想法便會油然而生。

 

  有次我很小的時候,爸爸開車帶全家人去淡水玩。是冬季,幼稚園的寒假,那時的我還沒有很認識身旁的兩個大人,對於他們的個性、思想、習慣或周邊資訊都模模糊糊的。也許是父母本身就會在孩子面前隱藏某部分的自己,而一但揭露了便會出現尷尬,雙向的尷尬,青春期其實是關於父母的維基解密。

  但當時我卻已經能分辨雪糕、冰棒和冰淇淋的差別了,裡面沒有摻進奶油、牛奶或巧克力(巧克力本身就會加入牛奶)的半透明長方體即為冰棒;加了任和奶類製品,口感較為柔軟,融化時流出白濁液體的則是雪糕,而冰淇淋可以看作雪糕的再進一步,捨棄作為支柱的冰棒棍,用更濃稠更柔軟的姿態,冒著甜膩的風險以君王之氣勢凌駕滿布網狀印痕的甜筒寶座。

  我拿著一隻曠世奇派走在他們中間,走在淡水河邊,因為右手正在執行緊握冰棒棍的任務,因此走在左邊的是我母親。

  曠世奇派表面是一層包覆著巧克力碎片的香草雪糕,但咬下去後卻會看見巧克口味的內層佔了大部分的體積。層次對年幼的我來說是很難得的,畢竟給小孩的所有東西都要盡可能的單純,單純的衣服配色,單純的故事情結,單純的幸福大結局與單純的幸福。

  「好冷呢,圍上圍巾吧!」母親說,我看見白煙從她口中冒出,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煙而是水蒸氣分子遇冷凝結成的小水滴。

  我停下腳步,乖乖地讓母親圍上深藍色的小圍巾。

  「真可愛。」她說。

  後來的幾年內關於我的形容詞從可愛、好乖升級成帥和聰明,而母親的信譽也不斷貶值。

  但最後我才明白,她沒有說謊,至少對她來說,而這點讓我十分難過。

  喔對了,那天很神奇的事情是,由於淡水河邊實在太冷,曠世奇派竟然不會溶化,斷口表面漂漂亮亮地維持著牙齒的咬痕,看上去讓人安心。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長大以後人們就不愛玩遊戲了。」W用薯條攪動著摩斯新推出的湯品,期間限定。

  「不是那些線上遊戲、電動或手機裡的觸碰遊戲,而是小時候的那種團體活動,比如說鬼捉人那類的。」他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W在放學後來摩斯,經過前一次的不歡而散,我們的言語都保守了些,或說更加抽離,又或只有我是如此。

  「保留到現在的只剩下節奏遊戲、殺手或國王遊戲,那種在聯誼或社團迎新之類的場合為了認識彼此而玩,真得很詭異,遊戲的樂趣成為資訊交換的附屬品,認真玩的人卻變成了傻瓜。」

  他嘆了一口氣,有些裝模作樣,但我並不討厭。反叛者總要比別人多一些傲慢,同時也要竭力避免自己陷入為傲慢而反叛的處境,我想W對這個道理應該是很瞭解才對。

  「你不覺得像鬼捉人、細胞分裂或紅綠燈那種遊戲,就像是不斷進行著權力的轉移嗎?我捉到你,然後換你當鬼捉我,以相互交換身份、存在,這樣一種沒有明確目標的目標進行著遊戲,從中體驗刺激與快感,為了快樂而制訂出來的奇妙法則,這不是很好嗎?」

  「但還有無法參與遊戲的人,以及跑太慢的人。」我說。

  「那他們去玩別種遊戲就好啦!」w大聲回應。

  湯碗「啪搭」一聲摔落地面,我們止住了接下來想說的話,因為我和w都發現了彼此矛盾的地方,對於普遍性的觀點,以及我們能做的事情。

  比如現在誰應該彎下腰去收拾殘局,誰該冒著遭到白眼的風險去找店員求救,能不能就放著不管,即使後來的顧客會踩到、沾到,然後為了清理鞋底的髒汙而被迫單腳站立結果在廁所摔倒扭傷了腰椎,因無法工作在月底被裁員在尋覓新職業(待遇較差)的同時還必須支付前妻(因失去工作後常賦閒在家,心情不好導致不時爭吵最後以離婚收場)贍養費,諸多沮喪、絕望和苦悶的情緒累積在某一個濕氣厚重卻仍未降雨的陰天午後,讓他打了自己犯下小錯的孩子一巴掌。

  也可能不必經過中間那一長串,只需要踩到期間限定的濃湯這簡單的理由,他就可以在當晚十一點三十分左右拿水果刀刺入晚歸兒子的右腹部。進,出,不小心歪了,一連串的東西落下(小叮嚀:這裡的一連串竟然是具體的呢),他懷疑地看著那些膽敢弄髒他潔淨地板的究竟是哪個器官。

  其實他沒有潔癖,卻裝作有。

  「你這個不肖子,混帳,沒用的傢伙,光會丟我的臉!」他怒吼。

  「我怎麼了?」兒子的臉色比省電日光燈還白。

  「你這個不肖子,混帳,沒用的傢伙,光會丟我的臉!」他說,聲音沒第一次大。

  「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你指定的啊,我也從來都沒有忤逆過你,連一瞬間埋怨的眼神都沒有不是嗎?」兒子顫抖的聲音反而大了起來。

  「你這個……呃……」他心虛了,逐漸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明白就連兒子所說的這一句「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你指定的啊,我也從來都沒有忤逆過你,連一瞬間埋怨的眼神都沒有不是嗎?」也都是他親自指定,預設好的,兒子的演技精準地無懈可擊,彷彿發自內心。他好想好想摸摸兒子剛剪完的頭髮(那曾被他斥為叛逆不羈的新潮髮型亦他所指定),說聲:乖,表現的真棒。但他不能,不被允許。妻子早已離去,他卻始終感覺這間屋子裡隱藏著誰的目光,無時無刻以雙眼緊盯著他的每一次腳跟落下,他的每一次嘴部抽動。

  所以啊,他在心中默默的對兒子吶喊,爸爸是很愛很愛你的,但是這屋子裡充斥著懷疑與不信任的眼睛,緊盯著爸爸,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爸爸是很害怕的啊!所以爸爸必須這麼做,必須把戲演好,演的動人真摯,你可以理解的對吧?是可以理解的吧?

  兒子理解了,當晚便離家出走了,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刺傷兒子,掉落在地上,汙染了他潔白無瑕的地板的,只是一只湯碗而已。

  但為什麼碗邊會用紅色小字寫著MOS BURGER

  

  當晚我回家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和W在摩斯並沒有坐多久,我們後來就只是迅速吃完剩下的餐點,沒有再交談。

  我其實很好奇為什麼會和W吵起來,吵也不是真的大動肝火,而是發現了無可挽回的分歧,並對這樣的無能為力而憤怒。

  但詭異的是,從出生到現在,我再也沒遇過比W更加與我相似的人了。

  

  晚間八點,我離開摩斯漢堡,與W無聲訣別,說訣別似乎誇張了些,但我從他的眼神中似乎真的看到了某樣我無法離解的情感。是歉疚、慚愧或同情,我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就只是表現出自己的感覺,並非演給我或誰看的,感覺而已。

 

  父親從來都是那麼權威,那麼正確,他代表了家裡的所有司法體系,從檢察官、律師到法官,他總能讓大家心服口服。

  出遊時從沒有父親找不到的地點,遙控器在他手上時電視也只會撥出最棒的節目,不論任何事情,父親總是對的,媽媽和兒子在與父親相處的時刻感覺分外心安,也許這就是幸福吧?在這日漸渾沌的時代,父親就像一座矗立於山巔的明亮燈塔,指引大家、拯救大家,拯救家人於所有不確定的感覺之中,回到黑白分明的康莊大道。

 

  然後我搭上捷運,卻不是往家的方向,北上,直接搭到了淡水,快九點的時候,我走出捷運站。

 

  母親,如此親切如銀月,將睡去的大地湧入溫柔的無聲懷抱之中……不,母親並不是這麼膚淺的意像,她對兒子或父親來說是構成這個家庭的必要條件,她是傾聽者,是調和者,是支援的檢場人員,為台上大鳴大放的演員遞水潤喉,好讓他們能一幕接著一幕的演下去而不至於口乾舌燥、忘詞或拒演。

  母親細瘦的身形低調且柔和地穿梭在父子二人之間,時而點頭諦聽,時而說些什麼,幫著區居劣勢的一方,因為角色必須勢均力敵戲才會好看。所以兒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敦厚包容,父親體會出妻子的用心良苦,於是演員、幕後的工作人員,連同燈光師、場景美術人員等,一同賣力表現,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表現著,直到那下著細雨的清晨來臨之前,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演出的完美。

 

  入夜,未深,縱使並非假日,行人遊客仍多。我看見了兩旁攤販閃爍的霓虹招牌,不很亮,卻刺眼,我驚覺心中湧起了憎恨低俗的直覺,不,不可以憎恨,低俗並沒有錯,商業開發滅去美麗景緻並沒有錯誤,水壩、河堤、海埔新生工程把濕地都毀壞了也全然沒有問題。這些事情就只是存在,因著某個人或某些的人慾望而存在,因此不需要批判,所有批判都是令人作嘔偶的演戲,演給你、我觀賞,演給每一個在場或不在場,將眼神移往此處的人們。

 

  兒子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中,燈火通明的家,父親坐在沙發上,母親則不安地站在廚房,翻弄著鍋碗。不鏽鋼與陶瓷器皿彼此撞擊的聲音從碗櫥傳來,聽在兒子耳中竟是如此悅耳。

 

  「去了哪裡,這麼晚?」父親說。

  「淡水。」我說。

  「這麼晚?」他說。

  「嗯。」我說。

  「這麼晚?」他。

  或許我記錯台詞了,或許這不是劇情的走向。

  「我去了淡水,晚上的淡水,映照在河面的燈影十分美麗,岸邊幾對情侶相互依偎,沉浸在路燈的陰影處。」

  「這麼晚?」

  「我今天晚上和高中最好的朋友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但我不想再去學校了。我不想要上學,不想要畢業,不想要當兵,不想要找工作,不想要結婚,不想要有兒子,不想要變老,不想要死掉。」

  「這麼晚?」

  「摩斯漢堡新推出了大阪燒米漢堡,還有雞蓉豆腐同湯,很好喝的,我們可以哪天一起去,只是摩斯的湯碗很小容易打翻,只是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全家一起出去了。」

  「這麼晚?」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你們帶我去過淡水,沿著老街、河岸,一路走著。你買了一支曠世奇派給我,肯定是你買的,因為我們出遊時只有你能花錢,其他人不准。」

  「這麼晚?」

  「我好開心,真的開心,因為你總說吃甜食會蛀牙,多麼難得才給我買了一支冰棒,巧克力內餡,香草夾心,脆片外皮,這是多美妙的層次,我才知道原來什麼是層次,什麼是我們想做卻不能做的、不想做卻必須要做的,這些命令一層層包裹住我,因此我因為想做所以要裝作不想但其實我根本不想是因為你們覺得我想而我不想讓你們失望所以才、所以才……」

  「這麼晚了,外面很危險的,回來就好,喝碗綠豆湯在去睡吧,我親自熬的。」

  在廚房的母親抬頭,說。

  我發現自己哭了,沒有聲音,只有溫熱的濕潤感覺,堆積在眼角。母親,妳為什麼,要這樣害我?

  「親愛的,你就別再問了,哪個小孩在他這個年紀不愛跟朋友到處亂跑?人平安最重要。」

  要這樣愛我?

  「誰知道,你也曉得我從來都不信所謂的親情、血緣那一套,家庭就是個社會單位,家人也只是基因在演化之下的產物。」W說,W他是這樣說的啊妳說對不對?妳並不愛我對不對?拜託妳明理一點,理性一點再科學一點,讓我們不要再談感情了,那都只是荒謬的玩笑,人類對自己開的天大的玩笑。

  根本就沒有愛。

  「來,湯來了。」

  根本就沒有愛。我哭著。

  「小心,會燙。」

 

  小時候在吃飯之前,等待得不耐煩的時候,我會將不鏽鋼湯匙含在口中,用牙齒輕咬著。除了冰冷堅硬的觸感碰撞著牙齒以外,還有一種當時的我說不出來的味道,在唇齒間擴在。那感覺並不是很舒服,所以我試了一會兒以後便把湯匙抽出口中。

  偶爾,母親會烹煮番茄口味的義大利麵,搗碎的番茄,大匙橄欖油、炒香洋蔥與蒜末,再加入月桂葉、百里香、奧勒岡、羅勒,然後中火燉煮一小時,直到那一鍋紅通通的醬料裡面再也看不出番茄。

  最後只剩下紅。

  把醬料收起,重下橄欖油,洋蔥與蒜末,食材絞肉或海鮮,煮至七分熟的麵條,最後將紅色倒入。

  白色瓷盤裝了冒著熱氣(那時我仍不曉得煙和水氣的差異),的義大利麵,滿滿一盤的,而幼小的我總會在上桌的那一刻感動。

  但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盤子破了。

  「哇。」我說。

  「哇,笨手笨腳,現在麻煩了。」父親說。

  母親沒有說,只是拿起抹布,灣身,跪在地上撿拾碎片並擦拭。

 

  那天夜裡,我喝著綠豆湯,在房間裡與母親說著話。我說出了自己(有一些是從W那裡吸收過來的)所有的思想、觀念、理論,說著決定論底下的自由意志不存在,說著神與一切道德戒律的可笑荒唐,說著人類行為模式的既定性和無可抗拒已經否定了善惡的存在,說著友情、親情與愛都只是基因延續自己的方法,都只是人們為了對抗無聊所想出來的,可以一同在冰冷宇宙裡面取暖的藉口。

  我一直說,母親聽著,可她聽不懂。

  我能理解,這些理論全都太過邪惡悖德、太過瘋狂,有時候我甚至會認為,整個地球上除了我與W以外,就只有超及偏激的哲學家或瘋子才會認同,因為誰敢去否定自己生命的意義。

  「意義是什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在我們說『幫助別人』很有意義的時候,其實我們是指這件事情非常有『效果』,能帶給自己和他人快樂,能促進社會和諧安康。而當我們說作白日夢或發呆很沒意義,意思其實是這些事情對我們想要達成的『目標』沒有任何『幫助』。所以『意義』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效果、幫助、作用等等一切能完善最終目標的事情。

  「但生命這種東西並沒有給自己預設過任何目標!有人會說『繁衍』,延續種族就是生命的意義,但他們弄錯了,繁衍只是基因想要傳遞自身訊息的慾望,但我們不是基因,我們是人啊!我在隨機與渾沌之中獲得了自我意識,但卻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由基因與慾望控制,我無法為自己做任何事情,因為所有我想做的事情全都是被決定好被預設好的,並不是我想做而是基因想做而基因的訊號傳到了我的大腦讓我認為是自己想要做的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但這樣一來我又不可能有能力去『想要』任何事情了所以我……」

  母親就這樣聽著,直到凌晨,直到窗外的遠方天際透出了光亮。

  很累了吧,早點睡了。她說。

  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緊緊地綁在床上了。

  不要。

  太陽快要出來了,睡吧。

  不要。

  明天就要來了,明天之後還有很多的明天呢,睡吧。

  不要。

  睡吧,我的小寶寶,睡吧,我們一起迎接晨曦的來臨,就像那些自你出生以來的每個清晨。

  「不要!」我大喊。

  「妳不要再強迫我了,我會做任何妳想要我做的事情,而這讓我痛苦萬分,倘若我做出違背妳意願的事情,我卻依然不會快樂,因為是妳,因為傷心的是妳。」

  「親愛的,這裡並沒有任何問題,因為所有你想要去做的事我都贊成,我會永遠贊成。」

  「不,妳不會!」我痛苦地在床上翻覆,把棉被踢到床下。

  「妳將我牢牢綑在床上,我哪也去不了!」

  「沒有這回事,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都會在你背後支持你的,現在,睡吧。」母親的手輕撫過我的額頭。

  「我知道你會支持我做我想做的所有事情,但我也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妳沒有辦法接受它們。這與意願無關,是注定好的,無論再怎麼試著認同我、愛我,妳就是不能接受!在我離開以後的某一天,妳還是會看著我空盪的房間,拉開椅子坐在書桌前,伸手碰了碰桌上的灰塵,然後哭泣。妳會哭泣,因為妳愛我,也因為妳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為了我的離開而快樂,所以妳沒有辦法不難過沒有辦法不哭。而我又是如此明瞭這一切,以至於被牢牢綑綁在每天晚上妳和我交換『晚安』的這張床上,我被愛困住了,永遠困住了。」

  母親不知所措地看著我,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她只知道愛。

  「對不起。」她哭著說。

  我奮力撐起右手,顫抖著,碰觸她的臉頰。

  「沒有人需要負責,這是無可避免的,懂嗎?我們注定是這樣,誰都沒有辦法改變,這裡只存在著痛苦與愛,再沒其他了。」

  母親仍舊哭著。

  她只知道愛。

  一柄染上紅色的刀尖從母親的側腹露出,鮮血噴灑在我的床單與被單上面,母親跪了下來,雙手握住刀尖,整個左半身抽搐著。

  我看見W站在母親身後,雙手擺盪在空中,似乎在建立某個意象、畫面或氛圍,或許都不是,他只是因為看見了被血水染紅的綠豆湯而興奮。

  他走到書桌旁,端起不鏽鋼碗,把嘴唇湊到碗緣。

  「是鹹的耶。」

  他又喝了一口。

  「太鹹了,真的太鹹了。」

  W把碗放下。

  「而且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不鏽鋼的緣故嗎?」

  母親右手撐地,左手摀著肚子,爬向房門口

  「地板髒了。」我說。

  「有人會去清理的。」W說。

  「但沒有人真正想擦。」我說。

  「我聽到有人哭了,誰被割傷,然後下雨了。」

  「那天並沒有下雨。」

  「我是說後來。」

  窗外傳來雨聲,看來會一直持續到天亮以後。

  母親似乎爬到了廚房,我聽見碗櫥被拉開的聲音,還有母親的細語。

  「刀子,危險,要收好,不然會受傷。」

  「你動手了。」我說。

  「我?你剛才沒有看清楚嗎,刀子是從正前方刺進去的,我站在她身後。」

  是嗎?

  「要不然腸子怎麼會流出來?」

  喔。

  「我剛剛去廚房看了一下,地板紅紅的,一大片。」

  我發現自己可以站起來了,腳步有些不穩,可能是地板濕濕的關係。我小心地繞過椅子,走到窗邊,細雨綿綿,遠處的雲朵間有了天光。

  「現在可以開始你的計畫了,不是嗎?」

 

  「嘿,起床了,要走了喔!」

  我隔著手機大喊。

  「幾點啊就這樣……」

  手機那頭傳來W厚重的鼻音。

  「我在你家樓下,快點啦,要出發了。」

  「靠,去哪?」

  「你不是說過,哪天我要去旅行,逃離一切,你也要跟著一起去,不是嗎?」

  「什麼?」

  「『開始計畫』啊,你昨晚不是這麼說的?」

  「什麼昨晚?」

  「噢,可能我搞錯了一點細節,但整體來說我做到了。」

  「什麼啦,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東西,你別急,我先下去。」

  然後他掛斷電話,我在門口等了十五分鐘,但一點也不著急,現在的我已經擁有了無限的時間與自由,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點。縱使這是個綿綿細雨的清晨,太陽仍未露面,我卻已經開始期待了。路旁水溝裡漂流的枯葉,植物葉片上閃爍的光點,世界如此美好,這顆星球的每一個瞬間都如此美麗,等著我去發現。

  而且再也沒有任何命令了。

  「老哥,到底怎樣了?」

  W終於出現,頭髮凌亂,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我準備好了,走吧。」我說。

  「去哪?」W一頭霧水地看著我。

  「世界的盡頭。」

  「你開玩笑的,對吧?」

  「對,我現在的心情時在太好了。」

  「是喔。」

  然後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十幾秒,直到發現彼此無法互相瞭解。

  「到底怎麼了?」W皺著頭,他很少擺出這種嚴肅的面容。

  「我做到了,現在只剩下我了。」我愉快地回答。

  「只剩下你?」

  「沒錯,我終於擺脫了以往……從出生以來就束縛著我的一切,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我,終於成為了獨立的『人』,我擺脫了所有的命令句,和世界再沒任何瓜葛了,這個星球上再也沒有我所熟悉的角落,所以我才能開始探險、開始旅程。」

  「那我的立場是?」W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我邀請你加入。」

  我伸出右手,攤平,手心向上。

  

  「我邀請你加入。」阿凡說。

  他在下著小雨的那個清晨來到我家樓下,對我微笑,笑地像一個年幼的孩子,像一個出生於太陽系之外,不曾到訪過地球的星際殖民地幼童。

  「所以那邊的太陽也只有一顆是嗎?還是說你們的母星位在雙星系統的軌道上面?」我問。

  「我們的太陽和地球的類似,只不過柔和了點,穩定了點。不過大氣的組成缺乏水分子,所以比地球來的乾燥。」

  「沙漠構成的地表?」

  「對,尤其缺乏鐵元素,這裡的建築物比較脆弱,大部分都由陶瓷建成,無法承受太大的衝擊力。」

  「那裡的生活想必非常辛苦。」

  「生活?不都一樣嗎,就算我們住在銀河系的另一端點,仍舊擺脫不了生而為人的事實。」

  「對不起。」

  「嗯?」

  「我們不該派出那艘火箭的,裝載著價值與倫理的火箭。」

  「該來的總是會來,碳元素構成的生命體最終仍舊要面臨這項關卡的。」

  「要是那該死的劇本沒有被寫下來……」

  「那你他媽到底是在哭么殺小?」

  阿凡說,仍舊笑地十分開心,也許「他媽的」在他們的星球並不是粗鄙的話語,或者那個星球並不在意,不在意任何事情,總之是有這兩種可能性。

  「我把你所嚮往的一切都攤開展示在你面前了,那些坐在河堤上彈吉他吹風的午後,那些背對著刺眼陽光撿拾貝殼的海濱,那些異國農田裡摘取新鮮番茄的汗水,那些停電以後擺脫了觀眾與舞台以後的無以名之的空間與自由,都在這裡全都在這裡,我提供給你。往前一部,對,你的右腳,踏上我們的星艦,陶瓷構成的純白色星艦,核融合產生的動力不會有任何輻射殘餘,不需要為自由選擇而負起責任,這才是地球該走的道路,不,我不能說是『應該』,我不能夠命令,這只是我選擇的途徑而已,它就是它,絕不裝載任何價值的它,我邀請你。」

  此刻,在我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張星圖,廣大的星圖,以全面的型態滲入腦中的每一絲神經,鼓動了我內在的終極渴望,渴望不再有任何渴望的渴望,對於滿足的渴望。因為是全部,它說出了所有的話語,所有的未知角落在宇宙與時間之外,在大爆炸或大凍結的前一刻所構成的每一個瞬間,它毀滅了一切,所以毀滅成為了創造,不,帶有意圖的詞彙不被允許描此刻的狀態,沒錯,它就是它

  可是。

  「可是你的星艦無法飛行。」我說。

  「啊?」阿凡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陶瓷的外殼雖然可以抵抗高溫,但它會在超空間之內,或著陸的那一瞬間崩潰掉,粹裂粉碎至次元子大小,然後就沒人想要理會了,因為太不重要了。」

  「可是它來到地球了啊,它跟我一同降落在這個星球,這是事實,就在那裡,降落時的氣壓還把四周的沙塵吹拂出圓圈的形狀,你怎麼能夠否定?」

  「也許吧,也許你是這麼相信的,但我知道,沒有理由或任何根據,但我就是知道,因為這已抵觸了宇宙所有的法則了。」

  「知道什麼?」

  我低下頭,不敢觸及他的視線。

  「你並沒有準備任何的太空食物,我知道的,但在旅程中沒有吃的怎麼行呢,我會餓啊。」

  「這不用擔心,有人會準備的。」阿凡信心十足地說。

  「誰會?」

  「有人……那個……廚房裡的……」

  阿凡苦思了許久,忽然抬頭。

  「我現在去買不就好了。」

 

  我離開了W,前往最接近的早餐店,就在巷口,7-11的斜對面,鮮橘色的招牌,渾圓可愛的自體和抽風機排出的香氣同樣誘人。我走進店裡,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我是多麼渴望凝視這個世界啊。

  「歡迎光臨,請問今天要點什麼呢?」

  熟悉的聲音,我以前來過這家早餐店嗎?似乎沒有,不過怎樣都沒關係了,此刻我與外在即將建立全新的連結,沒有歷史、沒有過去、沒有遺傳、沒有習慣,只透過我自己而產生的連結,所以我說:

  「鐵板麵加蛋。」

   店員轉身回到爐台前準備餐點,我仍盯著外頭,直到聽見金屬敲擊的清脆聲響。兩支不鏽鋼鍋鏟相互敲擊,翻炒著麵條與醬汁,那堅硬且炙熱的鐵灰色表面,讓我產生了一絲疑慮。

  餐點很快就送到桌上了,橢圓形的白色瓷盤,一顆半熟的荷包蛋擺在麵條的正中央,飽滿,金黃。我毫不猶豫地用筷子戳破,然後奮力攪拌著,讓黏稠的蛋汁與麵條完美融合在一起。

  大口大口,不顧醬汁噴濺,麵條吸進口腔,溫熱地滑進喉嚨、滑入胃袋,它們將會轉化成葡萄糖,轉化成能量、熱量,然後在我的運轉之下消散,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利用。它們只屬於我,它們是我創造的,就算飛散至地球以外,被離心力以第二宇宙速度拋出銀河系,穿過被巨大質量所扭曲的黑洞中心,來到前所未見的全新宇宙,它們依然是我,不會改變。

  「乖,好吃嗎?」

  我抬頭,看見母親穿著早餐店的制服,慈祥的笑容填滿她的美麗臉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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