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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劇場設計系 洪伊君

 

  她眨眨眼,撐起頸背,眼前小螢幕還在閃動。但除此之外,也只剩她一杯孤伶伶的小黃光尚未飲盡,以特定的角度專注澆灌著她的腦袋,在沉睡的機艙顯得倔強又自卑。連窗外的天空都沉睡得看不見一絲色彩,清醒無疑是在黑暗中最孤獨的姿態。

  無法全然聽懂小螢幕上的對話,一開始她死命將耳機箍住腦袋,恨不得將那些字母詞句都灌進耳朵。到了這時她也累了,雙眼出神望著前方,任由黑暗痠痠麻麻地爬入她的身軀。

 

  他賣掉他的羊群,就算他愛牠們,也愛著牧羊人的身分。他上路,走向沙漠。

  B612星球的小主人聽著牧羊人述說的故事歪頭不語。荒涼無盡的沙漠,沉默也難以計時。

  「請你畫一隻羊給我好嗎?」一開口他卻這樣說。

  他掃淨星球,隨著固定航班航線的白色候鳥離開。在啪踏啪踏的翅翼護送下,走向數以萬計的星球,最後來到沙漠。

 

  變賣或清掃。告別需要一個手勢,做為移動的開端。

  

  第一次出國歸國,她跟著系上一群人忙著更換不同姿勢與隊伍組合,喀擦喀擦收藏初體驗的興奮,系上助教扛起規矩、板著臉提醒步驟,什麼時候收護照發機票寄行李過海關她都忘了。在嬉笑間上機下機,出國歸國,天真十足。他國好像只是另一個比較遙遠的花蓮或墾丁。

  這一天,機場巨大得陌生,脹鼓鼓充填著她的流浪夢,那是她最狂妄的夢想,聚積十九年來對「乖馴之外」的渴望,這個夢想因此越來越具有生命力。明明是她創造了它,但卻越來越說不出口對它的了解,難以掌握。

  她以為她是個追夢者,但到了此刻才發現她要被自己的夢想逼著上機。

 

  好不容易找到航空公司櫃台,寄好行李拿了機票。過程或許簡單,但卻被抗拒的心情壓得瑣碎而模糊。

  她和家人在機場的咖啡店坐下,慎重地點了杯東方美人茶,雖然要去的是地理上的東方,但仍是文化上的西方。離台前最後一杯飲料就算在咖啡店,再聲明一次自己的坐標絕對必要。

  父母絮絮叨叨交代,食衣住行交通安全禮儀衛生金錢建康上天下地無所不包。她整個人被這些聽了一百萬次的叮囑揉成不成形的糰,掌根一下一下地揉搓,粗魯直率帶著內勁,確保所有嘮叨已被包涵並充分勻和,揉擠出她一聲聲「嗯」、「噢」的應允。模糊,無窮無盡。

  她恨不得再被多揉打個千萬次,好讓她的面孔理智都消失,巴巴地黏在原地哪裡都去不成。最好化為座椅下方內側的一團口香糖,一百年後整修之際才有人發現,但也已經硬得死寂,連刮下來都費力。

 

  好不容易送走父母他們,沒想到不久後母親紅著眼又出現在她面前,後面跟著默默不語的父親。兩個身影看起來衰弱而嬌小。

  「剛剛忘了說,嗯……啊,到了那邊要記得打電話……」為了這句話,他們折返。

  她笨拙地用不耐煩遮攔──這向來是青少年慣用、並以為有用的面具。面臨情感上的不知所措時,她習慣如此,因還過於稚嫩,不足以擺脫無能。

  幾秒過後,憂柔的步伐才又堅強起,轉身離去。認真地,這回沒有復返。

  剛入口的東方美人茶改變味道,排山倒海衝入心口,淡黃的汁液又苦又澀,嗆得她眼角發酸。她首次覺得茶是太濃了點。

 

  她想過不要這麼堅持。

  為了踏上這班飛機,她用了兩年的時間遊說父親。從懷有這個想法開始,父親便認為這是少女的天真與不切實際。女兒永遠還小,羽翼外的世界永遠過於危險。

  她的父親向來話不多,但對於她的撒嬌總會應個幾聲。因此她一開始便打定主意採用緩慢滲透策略,三不五時便向父親提及,一回家就是「我們來溝通一下嘛,為什麼這樣做不好呢?」。死皮賴臉了兩年,安全、學業、經濟……各類型問題輪番回答,還不時加上報章雜誌的觀點引述,上陣流利,一次比一次熟練,連她都越談越覺得神采奕奕。

  直到某天,向來還會笑說「不行」的父親卻沉默不語,不論她怎麼說,他低頭看著報紙,遲遲未翻頁。時間像靜止一般。

  她放下論點,看見父親的頭頂有了幾抹白,已不是黑髮的反光。她意識到遲鈍的不是時間而是自己,敵對的設定太無知。

  那一刻她什麼也說不出口,靜靜上樓,從身後無限拉長的沉默,感受到自己一直以來其實是在為難著愛她的人,這些為難就算披著軟軟的嬌氣,仍然具有戳痛、威逼的能力,直至寡言的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不忍放下手上的夢,但也不忍對父親殘酷。

  幾天後她回到台北的藝山上課,接到父親的一通電話,短短地,詢問說明會的時間地點,還提醒她要好好認真聽別人的經驗,才知道以後要怎麼準備。

  沒有應允什麼,但已讓掛上電話後的她淚流滿面。放下多天的掙扎。欣喜,但更多疼痛。

 

  出國前那一陣子的她異常不安,總是向各方索討她的映像。

  「你覺得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是喔,那你會想我嗎?」

  神經質地扒翻著,恨不得將任何與她有關的、連同一頓頓餞別飯局,都泡入深不見底的福馬林罐,就算只是碎片都好。

  她害怕這麼一去就回不來了。她樂於聽到有人說:「不要擔心,會等妳回來」。但同時她又擔心就算保留位置,一年內還是會被鏽蝕得變樣,或是被其他漸漸膨脹的位置擠壓、取代。

  她的擔心都是正確的,這些是事實。誰都無法真正安慰她不會發生,那是欺哄。

  不安的來源,其實是對自己能否接受一切後果沒有信心。

  只是她沒說出來,身邊的人也都溫柔地不說出口。對「夢想的代價」進行精準測量,這是種忌諱──尤其對於追求新時代認同、鼓勵追夢的人來說。因此,探索一詞美得無懈可擊。

 

  「這個勇敢的逐夢者一定能找到自己要的答案。」她大多數的朋友都這麼想著。雖然對於未來一無所知,也沒有失去對完美是否存在的質疑,但祝福必須要有毫不遲疑的前提才可以成立,因此他們對她仍然信心滿滿。

  「送客止步。passenger only」在紅字的提醒下,他們記起自己不是passenger不是客,步該止。

  大腦還在消化剛拍入的合照,臂膀還在平衡送機者擁抱的餘溫,她已經走入閘門。走入他們的八個月後。

 

  她之於這裡,是一個經過的身分;這裡之於她,是一個經過的場域。

  這裡與她,既是only也是lonely。

 

  尋找著登機口,機場的廊道長得不見盡頭,22……23……24……她走上一段段電動輸送帶,被更快速地送向前方。

  35……36……48……49……

  廊道被登機時間的逼近拉得越來越狹長,身邊不知何時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落地窗外的天色已沉落。

  她原本沉浸於登機口數字的推進、認真找尋遙遠的九二五,在抬眼的瞬間被漫淹而來的黑暗嚇得拔腿就跑。

  向前向後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奔竄不停,汗濕了全身,但廊道還是見不到端底,以不合邏輯的直通通訕笑著她。黑暗幾乎融化了所有輪廓,只剩下鮮紅的字在一段段輸送帶的前後發光,無人的走廊盡是紅光的喧囂迴盪,融化在她滴落的汗水中。

  ……1000……1001……1002……1003……請勿停留……300,299……298,2,請勿停留……749,750請勿停留62567254910257請勿停留請勿停留請勿停留請勿停留請勿停留請勿停留請勿……

 

  「請勿停留」

  

  黑暗中,她聽到機艙推車悶悶的滾輪聲、空服員操著熟悉的英文詢問餐點、椅背的小桌碰碰地接連放下,乘客開始晨起的對話。她直起背,發現耳機早已滑落,不知睡了多久。

  窗口,橙紅正將黑夜向上擠成急促的漸層,光影在雲層間激烈搏鬥,而後逐漸成為片片純粹。已經過去,也已經到來。

  踏出通道末端的那刻,她感覺自己輕飄飄地沒什麼重量。

  無色的九月二十六日,從這個早晨清唱著流洩而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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