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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捨

電影創作系 趙謙郡

 

  霎時,我愣住了。年輕的心初次承接這段家族歷史,成為此生最難忘的悸動。

  那屋內晦暗,咾咕四壁的石間縫隙,勉強透入幾絲微光,對比門外庭院的炎熱要來得陰涼。我站在門邊靜靜等待,目送那沉默而年邁的背影順著細弱的光線走入廳堂。片刻,三姆婆年近八旬的腳步蹣跚,手上緊緊握著看似很寶貝的什麼向我走來。帶著一息木抽屜的霉味,由棉線將斑駁的手工紙縫製成冊,那是這幢老宅歷代家族成員的「生辰紀錄簿」。我輕輕抹去封面上的灰塵,才得以看見雋秀的毛筆字跡,「昭和六年」四字隨即映入眼簾,又宛如空谷回音在耳邊不斷迴響。

翻頁逐行細讀,我彷彿走入三姆婆的靈魂,正透過她的微潤眼溯迴我無緣參與的那段,已逝的時光。字句仔細紀錄這座宅裡出生的生命: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起於玄祖父,止於我已逝的堂姊。

三姆婆不識字,只知道生辰簿是家裡放了很久很久的文書,需要被妥善保存。我逐字逐句唸出冊裏的八字,她接著告訴我這些人的過往:早時孩子生得多,簿子裡人數不少,但也有幾行被劃掉的生辰,原來是早夭的生命;有些名字交代不清,原來是無力拉拔而送人扶養的孩子。冊子後半部的字跡有變異,則是因為生辰紀錄簿的原作者──大伯公──年僅二十四歲就病逝。

上個時代的女性,有人說是油麻菜籽命。出生就註好的命運是安逸或坎坷?能走的路唯有「認命」。一如我的幾位姑婆兒時就被別村的人抱去,三姆婆自幼就來我家當童養媳,長大後和家中排行老三的伯公成婚並生下六個孩子。

二十多年前阿公舉家搬遷到湖東,老家裡僅留下與我同年的堂姊與三伯公夫婦作伴。大家各自往外發展,宅院因而不再熱鬧,不再新生。不料,車禍促使花樣年華的堂姊香消玉殞,胃癌帶走三伯公晚年羸弱的生命。如今,留下三姆婆獨自保管老舍的那厝、那田、那牛。她獨自留連曾祖父嚴謹的個性與建造屋宅的蓽路藍縷;曾祖母足立三寸金蓮上那溫柔持家的身影。

原本冊子和其他舊時遺物,都該塵封於時代的歸宿,安然坐臥在老厝內,聆聽窗外時間輕巧的腳步聲輪迴。無奈政府規劃南寮路段拓寬,實施土地徵收,老舍、田地、圍牆以及周邊設施都將遭遇被夷平的命運。這對記憶和價值觀仍佇留在上一代的三姆婆來說,失去生命的職守,被迫放棄生活作息八十年的空間。晚年將被鏤空於一瞬,一向沉默冷靜的她也打心底慌了。

世人喟嘆時間無價,然而護守家族歷史的一磚一瓦與耕耘衣食的土地卻被現實的尺規與金錢價值丈量著。曾受這屋舍庇護的親人,我們無不心徨。拆除工程還未執行,我彷彿已看見咾咕跌坐在殘屋碎瓦的血泊中,噙著淚卻來不及訴說晚景如何悽涼。誰也不敢想像,家族樹一旦失去老舍,四散的繁茂枝葉日後將如何落葉歸根?子孫們終何去何從?

盛夏酉時的夕陽和煦,輝映牆上斑駁的咾咕,拉長三姆婆木訥的身影。打從政府來文至今數月,她的身影穿梭於曾祖父母的舊房,整理出早年遺留的舊物:冊子的手工紙面受潮、毀損、蟲蛀,被浸過水;黑白照片泛黃、褪色、灰化,環境潮濕導致發霉。從前家裡生活窮困,文書和照片因此寥寥無幾,倘若再不修復珍藏,當房子也成為歷史,家族的過去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過去的生活正踩著時間的步伐變遷,三姆婆的心卻仍繫在神主桌旁那幅破舊不堪的全家福。彷彿曾祖父母都健在,彷彿她沒送走最疼愛的孫女和一生相隨的老伴。宅門內的日子沒有現在和未來,甚至「過去」更不曾過去。

數日前,三姆婆來了一通電話,讓我來看看好久不見的老家。課業和瑣事忙碌,我已經很久沒有上去南寮。見到我下車,三姆婆格外高興地拉著我手走入老家祠堂,小心翼翼捧出原珍藏於抽屜的寶貝,從她滿是皺紋且微顫的手接過失修的文物。面對政府突如其來的公函與老家未來不堪的命運,三姆婆沒有任何埋怨和不滿,她只是默默,盡最大的努力保留。老舍眼看是留不住了,那麼,我就設法保住手上這些文物吧,縱然失去屋子,祖先的歷史和精神仍得以永世延續。

懸著難捨的心坐在老家屋頂,我注視著日薄西山的晚景,這屋宅眼看是留不住了。回想起三姆婆面對我時還殘存一絲希望的表情,她說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就要不見了,只希望還在世的日子別再失去任何一件屬於這個家的東西。我低頭凝視手上緊握的舊照片,並在心裡默默允諾盡一己之力,保護三姆婆交代的東西。衷心希望當我將修復好的照片帶回老家,將搏得老人家一絲幸福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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